薄屹接到程開顏晚上聚會的電話,想到沈明月不在家,他便應了。
京城大廈頂層包廂裏。
程開顏正摟着新認識的小女友唱情歌,其他幾個朋友在擲骰子喝酒。
薄屹坐在角落,沒有喝酒,指尖夾着煙,有些心不在焉。
“你這狀態不對啊。”程開顏唱完歌,湊過來打趣他,“魂不守舍的呢。”
薄屹甩開程開顏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摁滅煙蒂,沒接話。
包廂裏的香薰味混合着煙酒氣,讓他覺得有些悶。
他看了一眼腕表,剛過八點。
這個時間,沈明月在幹什麼?
這念頭一起,就像藤蔓纏繞上來,揮之不去。
“我出去透口氣。”他忽然起身,不管程開顏在身後的叫嚷,自顧走出包廂。
走廊裏安靜許多。
他吩咐候在外面的服務生:“讓後廚準備幾樣清淡的小菜和粥。”他忽然又想到什麼,補充道:“打包。”
這裏的服務員機靈得很,沒一會兒就提着保溫食盒回來,事事都替客人考慮得十分周全。
薄屹接過,直接乘電梯下樓。
到醫院只用了十來分鍾,卻在住院部樓下被電子門禁攔在外面。
值班保安隔着玻璃門,告知已經過了探視時間,不能進入。
薄屹到此刻才意識到自己這行爲有些冒失了。
但…
來都來了。
他猶豫片刻,還是拿出手機,撥通了沈明月的電話。
鈴聲響了許久才被接通。
“喂?”她的聲音傳來,氣息微喘。
“現在方便嗎?我在你們住院部樓下。”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稍等。”
沈明月匆匆地從電梯出來,看到薄屹站在門外,她跟保安交代了幾句,便刷卡開門帶他進來。
經過護士站時,幾個值班護士好奇地打量着這個氣質不凡的男人。
“沈醫生,這位帥哥是?”有好事兒的護士意味深長地笑着問。
醫院裏知道她已婚的只有蘇瑛和邊策,此時要說是她老公,肯定又免不了一頓八卦。
沈明月輕聲道:“家人。”
說是家人也沒毛病。
”原來是沈醫生的哥哥。”護士恍然笑道,“你家顏值都好高呀。”
沈明月忍不住在心裏暗忖,哥哥?
他倆有很像嗎?!
不過她也沒興致掰扯,只敷衍地笑了笑,進了值班室。
值班室裏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桌上堆着一些病歷和影像資料。
沈明月將餐盒放下,“怎麼突然過來?”
薄屹的目光掃過她疲憊的眉眼,“給你送些吃的。”
沈明月看着那餐盒,指尖微微蜷了蜷。
她和薄屹之間,向來是客氣有餘。
這樣照拂的舉動,該是恩愛夫妻之間才有的日常,溫熱又熨帖。
可她和他,分明不是。
她更願他把精力放在自己的事務上,不必爲她這般周全。
她會覺得拘謹。
沈明月抬起眼,語氣溫和誠懇,“其實你不用特意跑這一趟,食堂什麼都有,很方便。你也挺忙的,有時間就多休息。”
這話說得體貼,卻像一根細小的針,精準地刺入薄屹的心口。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卻沒什麼笑意。
那點冒失感卷土重來,比先前更甚,讓他忍不住在心裏自嘲多此一舉。
“嗯。”他的聲音淡了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順路而已,送到就走。”
沈明月聞言,悄然鬆了口氣。
順路就好,不是特意爲她,這樣她便不必費心去琢磨如何回應這份突如其來的暖意,也不必爲那份不屬於他們的親昵,平添更多的局促。
“那你快回去休息吧。”沈明月並未察覺他的不悅,還貼心地說道:“路上開車小心。”
“好。”薄屹沒再多看那食盒一眼,轉身就走,手指剛觸到冰涼的金屬門把,身後又傳來她的聲音:
“謝謝。”
這兩個字像最後一塊巨石,轟然砸在他心頭那口憋悶的井裏,濺起壓抑的怒火。
又是謝謝。
除了謝謝,她就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嗎?
他的腳步頓住,卻沒回頭,下頜線不自覺地繃緊,握住門把的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薄屹什麼時候需要靠順路這種拙劣的借口,去給一個女人送飯?
他推了酒局,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站在住院部門口被保安盤問,換來的就是一句輕飄飄的謝謝。
在她眼裏,他是不是和那些需要她客氣應對的患者家屬一樣?
只是一個需要被禮貌對待的外人。
所以連他是她丈夫這件事,都不屑於向同事提及,只用一句模糊的家人來搪塞。
一股混合着挫敗,自嘲和莫名委屈的邪火,猛地竄了上來,燒得他胸口發悶。
他不想看到她那張冷靜疏離的臉。
至少現在不想。
他拉開門,動作比平時重了幾分,卻又在門即將撞上門框時,硬生生收住了力道。
最終,門只是發出了一聲略顯沉悶的閉合聲。
他沉着臉走向電梯,經過護士站時,剛才那個小護士正好抬起頭,臉上掛着職業性的禮貌微笑,語氣輕快:
“沈醫生哥哥慢走。”
哥哥,這個稱呼現在聽來,更覺諷刺。
他腳步未停,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偏移,只從喉間溢出一個單音:
“嗯。”
這聲音低沉得幾乎化在走廊的空氣裏。
護士不知詳情,見薄屹不愛理人那勁兒,嘴裏感慨:“這兄妹倆也都夠冷的。”
他徑直走向電梯,按下按鈕,電梯門映出他看似沒什麼表情的臉,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裏那股無處着力的悶火,燒得他五髒六腑都跟着發緊。
回到車上,薄屹沒有立即發動引擎,他靠在椅背上,用力揉着眉心,沈明月那句“不用特意跑這一趟”反復在耳邊回響。
他煩躁地扯開領口,發動車子,卻不是回御園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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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屹將車駛入薄家老宅時,還不到九點。
客廳燈火通明,電視裏正播放着晚間新聞。
一家人都在。
他母親晏梅最先看到他,有些意外:“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明月呢?”
薄屹換了鞋,走到沙發旁坐下,身體陷進柔軟的皮質裏,語氣平淡地吐出兩個字:
“值班。”
他甚至連名字都不想提。
爺爺薄遠山聞言,從電視上移開目光,打量了孫子幾眼,見他面無表情地靠在沙發上,便忍不住開口,帶着點過來人的指點意味:
“明月工作忙,你身爲丈夫,要多主動關心。沒事打個電話問候一下,或者……像今天這種情況,去送個夜宵,不都是應該的嗎?感情是要培養的,你這麼悶,怎麼行?”
這話像一根導火索,瞬間點燃了薄屹壓在心底的那股火。
他嘴角勾起一抹帶着冷嘲的弧度,視線沒有焦點地落在電視屏幕上,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陰陽怪氣:
“她忙,我就很閒嗎?集團那麼多人等着吃飯,我看起來很像無所事事的樣子?再說了,人家醫院食堂什麼沒有,餓不着她,用不着我上趕着去獻殷勤。”
這話一出,客廳瞬間安靜下來。
薄遠山被他這夾槍帶棒的話頂得一愣,隨即也一股火氣直沖頭頂。
他“啪”地一聲將遙控器拍在茶幾上,花白的眉毛豎了起來:
“你這是什麼混賬態度!我讓你關心自己媳婦,是害你嗎?怪不得三十三了才娶到媳婦!就你這副德性,不懂知冷知熱的,能娶到明月那樣的姑娘,那是我們薄家祖上積德!你還不知珍惜!”
老爺子的斥責如同疾風驟雨,每一個字都敲在薄屹敏感的神經上。
長久以來積壓的疲憊以及今晚在沈明月那裏受挫的委屈,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薄屹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身高帶來的壓迫感瞬間彌漫在客廳裏。
他不再掩飾,目光直直地看向所有人,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拔高,帶着一股豁出去的憤懣:
“是!我三十三歲才結婚!可這是爲什麼?當初,我剛進公司,我爸就當起了甩手掌櫃,整個集團的重擔一下子全壓在我身上!我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連睡覺都是奢侈,我哪有時間?哪有精力去像別人一樣風花雪月、談情說愛?!”
這番話他憋了太久,從未對家人言說。
外人都羨慕他年紀輕輕執掌權柄,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幾年他是如何犧牲了所有個人生活,才換來薄氏如今的穩固。
薄老爺子顯然被孫子這番突如其來的爆發震住了。
晏梅擔憂地看着兒子,又看看臉色鐵青的公公,她懟了懟一直看手機不說話的薄父。
薄致屾,這才放下手機。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目光平靜地看向情緒激動的兒子,聲音沉穩,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薄屹,注意你的態度。”
他先制止了兒子的失態,然後才不疾不徐地繼續說道:
“當初讓你接手公司,是爲了歷練你。”
“我們薄家的男人,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他說着,目光轉向薄遠山,“你爺爺當年把擔子交給我的時候,我比你還小兩歲,不也一樣挺過來了?”
被點名的薄遠山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這是薄家傳承的方式,近乎殘酷,卻也鍛造了每一代掌舵人堅毅的品格。
薄致屾重新看向兒子,語氣緩和了些,卻依舊帶着敲打的意味,言辭卻變得更加鋒利,直指核心:
“管理一個家,和管理一個公司,道理是相通的,都需要用心,都需要承擔責任。你把時間精力都給了公司,這沒錯,但不能因此就忽略了家庭。家裏是這麼教你的嗎?”
他靠向沙發,翹起二郎腿,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刀:
“你處理不好工作與家庭的關系,那只能說明還不夠優秀,能力尚有欠缺。一個真正頂尖的掌舵人,從來不是靠犧牲一方來成全另一方。”
他頓了頓,拋出了最具分量的一句話,語氣平淡卻帶着千鈞之力:
“當然,你若真覺得這個位置坐得太累,壓力太大,大可以不坐。薄家,從來不缺有能力、也有意願坐這個位置的人。”
這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客廳裏激起無聲的巨浪。
連生氣的薄遠山都微微蹙眉,看了兒子一眼,但並未出聲反駁。
晏梅更是緊張地攥緊了衣角。
薄致屾的話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不僅澆在薄屹翻騰的怒火上,更刺入了他驕傲的內心,所有沖到嘴邊的辯駁都被這殘酷的現實考量硬生生堵了回去。
客廳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着無聲的硝煙。
“好了好了。”
一直安靜的薄奶奶適時地開了口,聲音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恰到好處地打斷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時間不早了,小屹啊,”她柔聲問,“今晚還回去嗎?”
薄屹緊繃的下頜僵硬,胸膛微微起伏,但面對奶奶,他深吸一口氣,極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
“不回了。”
“嗯,”奶奶點了點頭,“那你就先上樓休息吧。”
薄屹深深地看了一眼奶奶,又掃過面色各異的父親和爺爺,他轉過身,一言不發地上了樓。
一場即要爆發的家庭風暴,在奶奶四兩撥千斤的幹預下,暫時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