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不再是凝固的油脂,而是變成了粘稠的、帶着腥氣的膠質,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葉,沉重而費力。那數百個亡魂的吟唱不再是單純的刺耳,它們活了過來,在李望舒的顱腔內扭動、爬行。聲音裏析出了更多細節——不僅僅是呼喊他的名字,更夾雜着斷斷續續的、飽含巨大痛苦的哀鳴,指甲刮擦石壁的刺耳尖響,還有某種……溼漉漉的、沉重的拖拽聲。這些聲音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合唱,它們擁有了空間感,仿佛那井底並非虛無,而是一個擁擠不堪、正在發生恐怖慘劇的煉獄,而他是唯一的聽衆。
李老栓那張空白的面具,在篝火跳躍的光芒下,邊緣似乎在與下面的皮肉微微剝離,產生了一種令人暈眩的顫動。他嘶啞的聲音裏,那份期盼變成了赤裸裸的、幾乎要溢出來的貪婪和一種瀕臨崩潰的急迫:“你……終於回來了。” 藤杖抬起,指向古井的動作帶着破空聲,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只有‘鬼聽’……才能解開‘那個’的秘密!”
“秘密?”李望舒開口,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他強迫自己站得更直,目光銳利地刺向那張空白面具,試圖在那片虛無中找到焦點,“什麼秘密,值得用幾百條人命在井底下……不是喊,是哭,是嚎,是用指甲摳石頭!它們在受刑!你們聽不見嗎?!”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低吼出來的。腦中的聲音因爲他的激動而更加狂亂,那溼漉漉的拖拽聲仿佛就在他腳邊,冰冷粘膩的觸感幾乎要透過鞋底傳來。
李老栓的身形猛地一顫,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被戳破的驚怒。他身後的村民,那些戴着空白面具的人影,圍攏的圈子驟然縮小了一步!無聲,卻帶着實質般的壓力,像一堵冰冷的牆向他壓來。他們腳下移動的沙沙聲變得急促,空白的面具在火光下反射着統一而詭異的光,齊齊“盯”着他。
“去……聽聽……仔細聽聽……” 李老栓的聲音尖利起來,藤杖重重頓地,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是在敲打着某種催命的節拍,“它們在說什麼……它們要什麼……只有你能……必須是你!”
舞蹈的節奏變了。不再是緩慢詭異的移動,而是變得僵硬而迅疾,仿佛提線木偶被猛地拉緊了絲線,腳步雜亂地踩在土地上,帶起細小的塵土。篝火“轟”地一聲爆開一團巨大的火焰,火星四濺,映得那些空白面具忽明忽暗,仿佛下一刻就要裂開,露出後面不可名狀的東西。
李望舒感到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狂跳,冷汗浸溼了後背的襯衫,緊貼着皮膚,一片冰涼。他死死攥着拳,指甲陷進掌心,那點刺痛幫助他維持着搖搖欲墜的冷靜。
“平息什麼?”他迎着那壓迫向前一步,幾乎能感受到最近那個村民面具後呼出的、帶着陳腐氣息的空氣,“平息井裏的怨氣?還是用我,去填你們搞出來的無底洞?!”
他記起來了!不僅僅是忌諱和期待,還有更深的東西——是每次靠近古井時,大人們那種驟然緊張、幾乎要撲上來將他拉走的恐懼,以及……以及井水莫名幹涸或暴漲時,他們偷偷看向他的、混合着希望和絕望的眼神。
就在這時——
井底的吟唱戛然而止!
不是減弱,是徹底的、毫無征兆的死寂。
仿佛所有亡魂在同一刻被掐斷了喉嚨。
這極致的靜默,比之前的喧囂更加恐怖。篝火燃燒的噼啪聲被無限放大,村民們僵在原地,連那急促的“舞蹈”都定格了。所有的空白面具,都死死“釘”在古井的方向,那空無一物的表面,此刻清晰地傳遞出一種幾乎要凝結成實質的恐懼。
李望舒的心髒在那一瞬間似乎也停止了跳動。
然後,一個聲音,清晰、冰冷,帶着非人的空洞,直接在他腦髓深處炸開,不再是數百個聲音的混合,而是一個單一的、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低語:
“……時候……到了……”
這聲音帶着一種無法抗拒的牽引力,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髒,要將他拖向井口。
李老栓像是被這聲音注入了瘋狂,他猛地跳了起來,藤杖瘋狂地指向井口,聲音撕裂般尖叫:“它們醒了!真的醒了!快去!到井邊去!現在!立刻!否則……否則一切都完了!” 他身後的村民開始騷動,空白面具下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圈子進一步縮小,手臂似乎就要抬起,向他抓來!
千鈞一發。
李望舒猛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裏面只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冰冷。他不再看那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井,也不看那些即將失控的村民,而是猛地轉頭,目光如刀,掃過李老栓那張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空白面具。
“我累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投入沸騰的油鍋,瞬間壓過了所有無形的喧囂和即將爆發的混亂,“需要休息。”
他無視了那重新響起、變得更加淒厲狂躁的亡魂嘶鳴——它們似乎因他的抗拒而陷入了徹底的瘋狂。他也無視了李老栓那幾乎要從面具後瞪出來的、充滿血絲的眼睛(他能想象到),以及周圍村民那驟然緊繃、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的姿態。
他動了。
不是後退,而是側身,用一種近乎挑釁的、穩定的步伐,沿着那條幾乎要被合攏的狹窄通道,向着村子內部,邁出了第一步,第二步……
他能感覺到那些空白面具“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在他的後背。能感覺到井底那股無形的力量在憤怒地沖撞着某種界限,引得他腳下的土地都似乎在微微震顫。冰冷的牽引力依舊攥着他的心髒,拖拽着他的腳步,每邁出一步都異常艱難,仿佛在深齊腰際的泥沼中跋涉。
但他沒有停。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沒入村子邊緣更濃重的、仿佛有生命的黑暗裏,那亡魂的狂亂嘶吼和村民壓抑的低吼才被隔絕了一些,但並未消失,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身後的黑暗中蔓延,也在他腦中的寂靜裏,留下令人窒息的回響。
村子裏死寂得可怕。黑暗濃鬱得化不開,兩旁老宅的窗戶像是一只只瞎了的眼睛。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在狹窄的石板路上清晰地回蕩,每一步,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他走向老宅,背後的冰冷“注視”和腦中的死寂低語,如同兩條毒蛇,纏繞着他,預示着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這短暫的脫離,不是安全,而是暴風雨前,那壓抑得讓人發瘋的、極限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