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是潑了墨。
朱由檢跟着王承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煤山的小路上。腳下的枯草沙沙作響,每一聲都讓他心驚膽戰。遠處北京城的輪廓在夜色裏模糊不清,只有幾點零星的火光,像是鬼火在飄。
“這要是放在現代,煤山夜遊門票得賣多少錢?” 他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不過現在這情況,屬於免費體驗驚悚副本——還是真實生存版的。”
王承恩走得很慢。
老太監的背有些佝僂,但在黑暗裏,他的方向感出奇地好。每到一個岔路口,他都會停下,側耳聽一會兒,然後選擇一條路。
“萬歲爺,小心腳下。”王承恩小聲提醒,“前面有處溝坎。”
朱由檢低頭看,果然看見一道陰影。他跨過去,褲腳還是被枯枝掛了一下。
“王承恩。”
“老奴在。”
“你對這煤山,很熟?”
王承恩沉默了片刻。
“老奴……小時候家裏窮,被送進宮前,常來這山上挖野菜。”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夜色,“後來跟着萬歲爺,偶爾也會陪您來散心。這山上的每一條路,老奴都記得。”
朱由檢沒說話。
他想起記憶裏的一些片段。確實,原主朱由檢壓力大的時候,會來煤山走走。不帶儀仗,只帶幾個貼身太監,在山頂看着紫禁城,一看就是半個時辰。
“散心散到後來上吊,這心理素質也是沒誰了。” 他在心裏吐槽。
兩人走到山腳。
前面就是玄武門。
門關着,門前空蕩蕩的。沒有守衛——或者說,原本的守衛要麼跑了,要麼被李自成的人取代了,但此刻不知道去了哪裏。
王承恩拉着朱由檢,躲到一棵大樹後面。
“萬歲爺,等等。”他說,“老奴先去看看。”
“小心。”
王承恩點點頭,貓着腰摸過去。他的動作很輕,像一只老貓,很快消失在門洞的陰影裏。
朱由檢靠在樹幹上,喘了口氣。
這具身體真的太虛了。從山頂走到山腳,不過兩裏路,他已經開始冒虛汗,腿肚子發軟。
“得鍛煉了。” 他想,“不然以後怎麼騎馬打仗?怎麼……應付後宮?”
說到後宮,他又想起周皇後。
那個在記憶碎片裏溫婉端莊的女人。
“也不知道長得怎麼樣。” 他有點好奇,“歷史上的皇後,應該不會太醜吧?畢竟要母儀天下……”
正胡思亂想,王承恩回來了。
“萬歲爺,門沒鎖。”他小聲說,“守門的兩個闖兵,在那邊牆角打盹呢。”
“打盹?”
“喝多了。”王承恩的聲音裏帶着一絲鄙夷,“老奴聞到了酒味。”
“上班時間喝酒睡覺。” 朱由檢在心裏記下一筆,“李自成這管理水平,比我那個整天就知道開會的領導還差。”
“走。”
兩人溜進門洞。
果然,牆角的陰影裏蜷着兩個人,穿着簡陋的皮甲,抱着長矛,鼾聲如雷。腳邊滾着兩個空酒壇。
朱由檢從他們身邊走過時,其中一個突然動了動。
他渾身一僵。
但那人只是翻了個身,咂咂嘴,又睡過去了。
“這要是放在電視劇裏,肯定得被發現。” 朱由檢鬆了口氣,“看來現實比劇本寬鬆多了。”
進了玄武門,就是紫禁城的範圍。
但這裏還不是核心宮殿區,而是所謂的“外朝”部分。有太監們的住處,有倉庫,還有一些雜役幹活的地方。
此刻,這些建築大多黑着燈。
偶爾有亮光的地方,會傳來喧譁聲——那是李自成的兵在喝酒作樂。
王承恩拉着朱由檢,專挑黑暗的小路走。
“萬歲爺,這邊。”他指着一排低矮的房子,“這是御馬監的草料房,平時很少有人來。”
兩人鑽進兩間房子之間的夾縫。
空間很窄,勉強能容一人通過。朱由檢側着身子,一點點挪過去。牆上有溼滑的苔蘚,摸上去冰涼冰涼的。
“到了。”
夾縫的盡頭,是一堵牆。
看起來和周圍的牆沒什麼區別,但王承恩蹲下身,在牆根處摸索了一會兒,然後用力一推。
牆上竟然開了一道縫。
一道暗門。
“這是……”朱由檢瞪大了眼睛。
“是老奴早年發現的。”王承恩小聲解釋,“應該是前朝修的內道,後來廢棄了。知道的人不多。”
暗門後面是一條狹窄的通道。
很黑,伸手不見五指。
王承恩從懷裏掏出火折子,吹亮了。微弱的火光勉強照亮前方——通道很矮,得彎腰才能走,牆壁是磚砌的,上面結着蜘蛛網。
“萬歲爺,跟着老奴。”
朱由檢點點頭,跟着鑽進去。
通道裏空氣污濁,有濃重的黴味。腳下有積水,踩上去啪啪作響。偶爾有老鼠吱吱叫着跑過,嚇得朱由檢一激靈。
“這要是拍成盜墓電影,特效錢都省了。” 他苦中作樂地想。
走了大約一刻鍾,通道開始向上傾斜。
前面出現了台階。
石階很陡,上面長滿了青苔,滑溜溜的。朱由檢扶着牆,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爬到頂,是一塊木板。
王承恩熄滅火折子,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
然後,他輕輕推開木板。
光透了進來。
不是火光,是月光。清冷的,淡淡的月光。
朱由檢鑽出來,發現自己在一個小房間裏。
房間很簡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但收拾得很幹淨,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
“這是哪兒?”
“是乾清宮後面的一間值房。”王承恩說,“平時是輪值太監休息的地方。現在……應該沒人。”
朱由檢走到窗邊,透過窗紙的破洞往外看。
外面是一個小院。
院子裏有棵老槐樹,樹下有口井。再遠處,是巍峨的宮殿輪廓——那是乾清宮,皇帝居住的地方。
但現在,乾清宮黑着燈。
而隔壁的武英殿,卻燈火通明。
“李自成在那裏。”朱由檢說。
王承恩也湊過來看,臉色很不好看:“那是萬歲爺召見大臣、處理政務的地方……”
“現在成了賊首的指揮部。” 朱由檢在心裏接話。
他看了一會兒,轉身回到房間裏。
“王承恩,你說皇後可能在哪?”
王承恩想了想:“坤寧宮肯定是不能待了。闖賊進城後,第一個搜的就是那裏。老奴覺得……皇後娘娘可能會去幾個地方。”
他掰着手指數:“一是慈寧宮,太妃們住的地方,比較僻靜。二是御花園的堆秀山,那裏山洞多,容易藏身。三是……”
他猶豫了一下。
“三是冷宮。”
朱由檢愣了一下:“冷宮?”
“對。”王承恩點頭,“那裏常年沒人去,闖賊也不會想到去那裏搜。”
“有道理。” 朱由檢想,“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可能的地方。”
他決定先去冷宮看看。
但怎麼去?
從這間值房到冷宮,要穿過大半個後宮。路上肯定有李自成的巡邏兵。
“王承恩,你對宮裏的路熟,你規劃一條路線。”朱由檢說,“要最隱蔽的,盡量避開人。”
王承恩點頭,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
“可以從這裏往西,走太監們倒夜香的小路。那條路晚上沒人走,通到西六宮後面。再從西六宮穿過去,經過英華殿,後面就是冷宮。”
“好。”
兩人休息了一會兒。
朱由檢喝了口水,吃了塊硬餅——這是王承恩從包袱裏拿出來的。餅真的很硬,得就着水才能咽下去。
“等老子翻了身,” 他邊嚼邊想,“第一件事就是讓御膳房研究怎麼把餅做軟點。”
吃飽喝足,該出發了。
王承恩先出去探路,確認安全後,才招手讓朱由檢出來。
夜更深了。
月亮被雲遮住,四周一片昏暗。只有遠處的武英殿還亮着燈,偶爾傳來隱約的喧譁聲。
兩人沿着牆根走。
王承恩說的那條“倒夜香的小路”,果然隱蔽。路很窄,兩邊是高牆,牆上爬滿了枯藤。腳下是碎石鋪的,走起來硌腳,但好處是——真的沒人。
只有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味道。
“這要是放在現代,得算職業病危害了吧?” 朱由檢捂着鼻子想。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前面出現了燈光。
兩人立刻躲到陰影裏。
是一隊巡邏兵。
五個人,穿着雜七雜八的衣服——有的穿着明軍的鎧甲,有的穿着農民的短打,只有一個頭目模樣的人,穿着件不知道從哪搶來的綢緞袍子。
他們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聊天。
“他娘的,這皇宮真大,走得老子腿都酸了。”
“大才好!聽說後宮裏的娘娘一個比一個水靈……”
“你想得美!那些好貨色,早就被將軍們分完了。咱們能撈點剩下的就不錯了。”
“剩下的也行啊!總比家裏那個黃臉婆強……”
聲音漸漸遠去。
朱由檢等他們走遠了,才從陰影裏出來。
他的臉色很難看。
“這幫孫子……” 他握緊了拳頭。
王承恩小聲勸:“萬歲爺,忍一時……”
“我知道。”朱由檢深吸一口氣,“繼續走。”
他們穿過西六宮。
這裏的宮殿大多黑着燈,門窗破損,顯然已經被洗劫過了。有些院子裏散落着東西——撕破的衣服,打碎的瓷器,甚至還有幾本書,被踩進了泥裏。
朱由檢彎腰撿起一本。
是《資治通鑑》,封面上沾着泥腳印。
他拍了拍土,把書揣進懷裏。
“好歹是文物。” 他想。
過了英華殿,前面就是冷宮了。
冷宮其實不是一座宮殿,而是一排低矮的平房。位置很偏,靠着宮牆,四周長滿了荒草。平時這裏只關着一些失寵的妃嬪,或者犯錯的宮女太監。
此刻,冷宮一片死寂。
連蟲鳴都沒有。
王承恩推開一扇虛掩的門。
門軸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響亮。
兩人都嚇了一跳,趕緊躲到門後。
等了半天,沒動靜。
“應該沒人。”王承恩小聲說。
他們一間一間地找。
大多數房間都是空的,只有積灰和蜘蛛網。有些房間裏有簡單的家具——一張破床,一張桌子,但都蒙着厚厚的灰塵。
找到第五間的時候,朱由檢發現了異常。
這間房的門是從裏面閂上的。
他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
又敲了敲。
還是沒動靜。
“皇後娘娘?”王承恩小聲喊,“是您嗎?老奴是王承恩,萬歲爺……萬歲爺來看您了。”
裏面傳來了極輕微的響聲。
像是有人從床上坐起來。
然後,門閂被慢慢拉開。
門開了一條縫。
一張蒼白的臉露了出來。
是個女人。
三十出頭的年紀,容貌端莊清秀,但臉色很差,眼睛紅腫,頭發也有些散亂。她穿着素色的襦裙,外面披了件暗青色的鬥篷。
看到朱由檢,她愣住了。
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顫抖着,卻發不出聲音。
“婉如。”朱由檢叫了她的名字——這是周皇後的閨名,記憶裏有。
周皇後——周婉如——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陛下……真的是您……”她的聲音哽咽得幾乎破碎,“妾身……妾身以爲您已經……”
朱由檢趕緊扶起她。
手碰到她胳膊的時候,能感覺到她在發抖。
“瘦了不少。” 他想,“原主真是造孽,這麼好的老婆不知道疼。”
“先進屋。”他說。
三人進了房間,王承恩小心地關上門,又從裏面閂上。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個缺了口的茶壺,還有半個冷硬的饅頭。
床上鋪着薄薄的被褥,雖然舊,但很幹淨。
周皇後一直看着朱由檢,眼淚不停地流。
“陛下……您沒事……太好了……”她反復說着這句話,像是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朱由檢讓她坐下,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在對面。
“你怎麼在這裏?”他問。
“那天……陛下讓妾身自盡。”周皇後的聲音很低,“妾身本來準備了白綾,但……但聽到外面亂起來,闖賊進了宮,妾身就想,不能就這麼死了。得……得留着命,等陛下。”
她頓了頓,繼續說:“妾身換了宮女的衣服,混在逃難的人群裏,跑到了這裏。冷宮平時沒人來,妾身想,這裏應該安全。”
“聰明。” 朱由檢在心裏評價。
“你在這裏幾天了?”
“兩天。”周皇後說,“帶出來的幹糧快吃完了。水……院子裏有口井,妾身晚上偷偷去打。”
朱由檢看着她蒼白的臉,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委屈你了。”
“不委屈。”周皇後搖頭,眼淚又掉下來,“只要陛下平安,妾身怎麼樣都行。”
她突然想起什麼,抓住朱由檢的手。
“陛下,慈烺他們……他們逃出去了嗎?”
慈烺是太子朱慈烺的小名。
朱由檢在記憶裏搜索了一下。原主確實讓三個兒子換了衣服,跟着太監逃出宮。但後來……
“應該逃出去了。”他說,“朕讓他們分開走,去不同的地方。這樣就算被抓,也不會一網打盡。”
這是真話。
歷史上,三個皇子確實都逃出了宮,但後來陸續被李自成抓住。不過現在歷史已經改變,也許……
周皇後鬆了口氣,但眼裏的擔憂沒散。
“陛下,我們現在怎麼辦?”她問,“闖賊占了京城,我們……”
“我們要離開這裏。”朱由檢說,“去南京。”
“南京?”
“對。”朱由檢點頭,“那裏還有一套朝廷班子,有長江天險。只要到了南京,朕就能重整旗鼓。”
周皇後看着他,眼神復雜。
“陛下……您好像……不太一樣了。”
朱由檢心裏一跳。
“被看出來了?”
他趕緊說:“經歷生死,總會有些變化。”
周皇後點點頭,沒再追問。她只是握緊了朱由檢的手。
“妾身跟着陛下。陛下去哪,妾身就去哪。”
她的手很涼,但很軟。
朱由檢低頭看着那雙握着自己的手,心裏突然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算是……牽手了?” 他想,“雖然名義上是老夫老妻,但對我來說,這是第一次啊。”
“手感……還不錯。”
他咳嗽了一聲,收回手。
“今晚先在這裏休息。明天晚上,我們找機會出宮。”
王承恩點頭:“老奴去外面守着。”
“不用。”朱由檢說,“你也休息。明天還有硬仗要打。”
房間很小,三個人有點擠。
最後是周皇後睡床,朱由檢和王承恩打地鋪——地上鋪了點幹草,再蓋件衣服。
躺下之後,朱由檢卻睡不着。
他聽着周皇後均勻的呼吸聲,腦子裏亂糟糟的。
“這就找到老婆了。” 他想,“雖然是原主的老婆,但長得確實不錯。性格也好,溫柔賢惠,還不拖後腿。”
“就是不知道以後怎麼相處……總不能一直演戲吧?”
他翻了個身。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命保住再說。”
窗外傳來打更的聲音。
已經是三更天了。
遠處武英殿的燈火,終於熄滅了。
整座紫禁城,陷入了沉睡。
只有冷宮的這間小屋裏,三個人醒着。
各自想着心事。
等待着黎明。
等待着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