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聯考成績公布那天,江潯考了630分,他終於成了年級第一。
我拿着自己只有590的成績單,站在人群之外,看見班主任笑着拍了拍江潯的肩膀,贊嘆他“後勁十足”。
而我,就像個徹底跌落神壇的笑話。
沒人知道,我那張答題卡上,最後三道大題是故意寫錯的。
我原本可以考得更高,比江潯高出大幾十分。
但我控制住了自己,我知道,江家的人不會允許我有這樣的成績。
我低頭揉着手指上的薄繭,安靜地坐在座位上。
江潯走過來,把成績單甩到我桌上,語氣冷漠得像個旁觀者。
“你要是考不到上海,就別再糾纏我。”
我垂眸輕輕應了一聲:“嗯。”
他盯了我幾秒,似乎沒料到我答得這麼幹脆。
他眼神閃了閃,終究還是吐出一句:“人,要有自知之明。”
我笑了笑,低到自己都快聽不見。
我當然知道現在的我,看起來狼狽、落魄、笑話一場。
可但不知道,我連笑得狼狽都在算計裏。
保送結果出來,我們學校一個都沒被選上,包括江潯。
這個結果我是不意外的,復大是僅次於清北的名校。
他那630分,終究沒能撐起他的復大夢。
江潯媽媽急了,像瘋了一樣跑去找教務主任,鬧了整整一上午。
可她那點錢勢就算能買通教導主任,也不能收買保送組。
最終,她放棄了讓我繼續輔導江潯,把他送去市裏報了幾個高強度的競賽班,妄圖靠競賽加分拿到復大的自招名額。
與此同時,她也撤掉了醫院那邊的護工。
“小秋啊,實在是預算緊張,阿姨也沒辦法。”她笑得虛僞,“你那麼懂事,照顧奶奶也是你的責任,對吧?”
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已經沒有價值了,所以我該退場了。
但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裝的。
那段時間,我白天要上課,晚上要照顧奶奶,凌晨才有時間學習。
爲了不引人注意,我每次考試還是控制分數,不至於低得離譜,但也絕不上升。
老師們的眼神,從一開始的欣賞和期待,逐漸變得失望、惋惜,甚至帶着一點看笑話的味道。
“她不過是靠死讀書沖出來的,心態一崩就不行了。”
“曾經的清北苗子,也不過如此。”
“可惜啊,太早出成績就是容易後繼無力。”
“女孩兒就是這樣,不像男生厚積薄發。”
江潯身邊漸漸多了人。
女生們送他筆、送他牛奶、送他手寫筆記,我都看在眼裏,卻從不說一句話。
我甘願裝成一個失意的影子,讓他們放鬆對我的防備。
“她不就是那個成績掉到年級幾十名的女的嘛?”
“聽說以前還追着江潯不放,真不要臉。”
“人家江潯都被復大看中了,她算什麼東西?”
我坐在教室最後排,無視他們的話語。
等到高考結束,我會用這些嘲笑與踐踏,連本帶利地還回去。
6
江潯從來沒有真正跟我說過分手。
大概是他覺得,這段關系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交易。
而我,沒利用價值了,應該乖乖退出。
我只是在準備反擊。
那年春天,我每個夜晚都在醫院長椅上學習,白天裝得無所事事,晚上咬牙拼命地啃完一套又一套的卷子。
我開始重新刷歷年高考的真題、復盤錯題、系統規劃時間。
我用的是他們看不見的方式,一步一步朝着目標逼近。
沒人知道,我從來沒放棄過我自己。
我只是躲在夜色裏,把所有光亮藏在心裏。
距離高考,還有二十天。
我把模擬卷的數學卷子一攤,在醫院燈下寫得手指泛白。
奶奶睡熟了,病房只有呼吸器輕響。
我抬起頭,透過窗,看見醫院門口站着一個熟悉的影子。
是江潯。
他站了很久,沒敢進來,手裏提着什麼東西,最終還是轉身離開。
我露出苦澀的笑容,繼續低頭答題。
江潯好像真的相信了我的演技,他以爲我這麼努力學習還是看不見回報。
但他不會知道,這次他捧在手裏的年級第一,是我送給他的。
而他要失去的,將是一個連清北都能考得上的女孩。
而這一次,我不會再回頭。
高考的日子越來越逼近,我手中的筆記越來越薄。
高考前兩天,學校給我們放了高考假。
我翻開數學最後一道壓軸題時,護士推門而入,“林知秋,你奶奶的膽囊手術定在明天,6月6號。”
手一抖,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一道深痕。
高考前一天。
這不僅僅是一場手術。
這是一次精準而徹底的狙擊。
她真是要把我最後一點喘息的時間也榨幹。
如果手術成功,即使有專人護理,我也一定因爲去看奶奶分心。
如果手術失敗,我沉浸在悲痛中,自然會發揮失常。
這樣一來,本就成績退步的我,更是再無和江潯競爭的機會。
她真是想了萬無一失的好法子。
江潯也沒有出現,像從前一樣不作爲。
我想,他應該是知曉這一切的。
他不說話,不插手,不阻止。
手術當天,我籤好了手術知情同意書。
奶奶拉着我的手,顫抖着說,“秋秋,高考要加油啊。”
我將奶奶的手握緊,“奶奶,我會的。等我高考完,帶您出去玩。”
手術室的燈亮起,我開始漫長的等待。
我坐回到熟悉的長椅上,打開最後一套模擬卷。
卷子上的標題,是我最熟悉的那行字:決勝卷·清北沖刺專用
此刻,只有握在手裏的分數才能讓我安心。
不管如何,我要贏。
7
手術燈滅後,主治醫師摘下了口罩。
“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你奶奶有凝血功能障礙,大出血止不住,器官衰竭,我們實在無力回天。”
轟的一聲,世界瞬間坍塌。
仿佛有人攥住了我的心髒,一寸一寸地碾碎。
奶奶走了。
那個用盡一生力氣把我拉扯大的老太太,那個每晚摸黑給我煮粥、早起爲我縫補校服的人,
那個即使生病也硬拖着不去住院,賣廢品也要攢錢讓我讀書、讓我吃飽穿暖的人。
她走了。
雖然我無法相信,但奶奶的死亡好像確實是個意外。
我坐在手術室門口,雙手抱膝,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氣。
我不記得這一晚我是怎麼過的。
第二天,江潯發來消息:“林知秋,你怎麼還沒到考場?今天是高考第一天,可不能遲到!”
江潯不可能不知道我奶奶去世的消息,可他還在這裏虛情假意的關心。
我機械地回了一句:“我馬上到。”
奶奶的遺體還在太平間,我什麼都來不及做,拎起書包就沖出了醫院。
陽光熾白得刺眼,可我只覺得冷。
我奔跑在去考場的路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風把它們吹幹,又再落下,像撕裂的傷口一遍遍被揭開。
我終於知道,所謂成長,不是考試時會了幾道難題。
而是你眼睜睜看着自己深愛的人倒下,什麼也做不了。
然後,咬緊牙關繼續往前走。
成長這條路,我走了18年,終於孑身一人。
考場外,所有人都在翻書復習,只有我在外面發呆。
監考老師看我一眼:“考前不看一眼?”
我抬起頭,聲音輕得像風:“不用了,我記得。”
我握住筆的那一刻,發現手還在抖。
我和江潯一個考場,餘光中似乎看到他往我這瞥了幾眼。
鈴聲響起,我做夢都在演練的高考,就是今天。
題目一出現,理智就強行把情緒壓回了心底。
這一次,我不用再隱藏自己的實力了。
我告訴自己,奶奶不希望我哭,她希望我贏。
所以,我要贏。
高考結束當天,我正準備趕回醫院去處理奶奶的喪事。
江母站在考場外,接過江潯的包。
可她的眼睛卻始終掛在我身上,又一次把我攔下,“知秋,聽說你奶奶病重,也沒時間復習,真是可惜了。”
江潯淡淡的說了一句,“你要是沒考好,報個上海的雙非也行。”
江母白了他一眼。
沒用的棄子,自然不能和他兒子一起去上海了。
我看着她,眼神平靜到近乎冷漠。
現在還不是打臉的時候。
8
成績公布那天,烈日灼人。
學校通知所有學生返校查分,操場上人聲鼎沸,大家興奮又緊張地排隊進了教學樓。
班主任會根據同學們的分數進行志願填報輔導。
時間一到,衆人的驚呼聲此起彼伏。
“我靠!我英語居然128了,這是我這三年考得最好的一次!”
“嗚嗚嗚,我媽總說我數學拉垮,現在也能考116分了,我要給她發微信去!”
大家的喜悅像浪潮一樣把教室推向沸點。
江潯坐在我身邊,眉頭卻越皺越緊。
他好像沒有那種金榜題名的喜悅。
我湊近一看,大驚失色。
582分。
和江潯去年摸底考一樣的成績。
我記得他之前還和我揚言說想選復大的王牌金融。
以這個分數倒是能去雙非的金融專業。
而我的成績卻刷新不出來,其他人都查完成績,準備看我笑話。
我又一次輸入準考證號,系統彈出:“該考生成績已作保密處理。”
周圍忽然安靜了一瞬,有人小聲說,“不會是作弊被查了吧?”
就在空氣凝固的那一刻,教室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推開。
一位穿着整潔、戴着金邊眼鏡的中年男子快步走進來,手裏還抱着個公文包。
“哪位是林知秋同學?”
衆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全班譁然。
“林知秋之前考那麼差,不會真是爲了成績作弊被抓了吧?”
“就是就是,你別說還真有可能。”
江潯看我的眼神也變得怪怪的。
這一次,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站在大家面前。
我站起身,聲音不大卻無比堅定,“我就是林知秋。”
“小林同學,我終於找到你了!”
男子一臉欣慰,打開手中的文件袋,遞給我一封錄取通知書:
“林同學,這是你的清北大學錄取通知書。恭喜你,以734分的成績,拿下我們省理科狀元。”
空氣像被人拉斷的弦,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我掃視全班,很多人嘴巴微張,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734?我沒聽錯吧?”
“她不是前幾次都考得很差嗎?真的沒有作弊嗎?”
“天啊,這不是逆天改命了嗎?”
9
男子又從包裏拿出一張紅頭文件,“我校給你特批了烈士子女專項資助獎學金。全額資助,免學費、包住宿,另附每月生活補貼。”
他停頓了一下,神情溫和卻莊重,“你奶奶的事,我們也聽說了。林同學,這些年你受苦了。但請記住,你值得擁有更好的未來。”
我雙手接過那封沉甸甸的錄取通知書,指尖微顫,卻依舊挺直脊背。
那不是普通的一紙通行證,而是我漫長黑夜中披荊斬棘、咬牙堅持後的榮光見證。
身後忽然傳來低低的議論聲:
“原來她是烈士子女......”
“聽說烈士子女加20分,但她這分數也太硬了吧!加不加都能進清北啊。”
我的父母都是軍人。
他們在一次地震搶險中爲救出被困群衆,英勇就義。
我一直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也從未以此爲借口去博取憐憫。
我記得父親曾對我說:“知秋,做人可以平凡,但絕不能懦弱。”
我記得母親在臨行前輕聲對我說:“如果媽媽回不來,也要你勇敢長大。”
我一直都在履行他們的期望,從未敢懈怠一分一毫。
今天,我終於做到了。
招生辦的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看着我手裏的通知書,眼中滿是欣慰:“林同學,九月一定要來我們學校報道啊。”
“我們清北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學生,獨立、有韌性、值得托付國家未來的少年。”
陽光透過教室的百葉窗,斜斜落在我身上,像是在替我的親人擁抱我。
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險些落淚。
但我強忍着笑了笑,輕聲答:“我一定去。”
而站在角落裏的江潯,臉色早已蒼白如紙。
他看着那封清北的錄取通知書,像是看着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未來。
他的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招生辦的老師走後,身後忽然有人喊:“她能去清北,江潯是不是也能?他們以前不是在一起的嗎?兩人的成績不分上下來着。”
江潯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班主任看着他嘆了口氣,“他今年比去年退步了不少,清北,是去不了了。復大也沒戲了。”
我揚了揚手中的清北通知書,“江潯,不好意思,不能陪你去上海了。”
“因爲,人要有自知之明。我要去清北了。”
後來我才知道,因爲今年題目簡單,江潯在考場上有些得意,竟然塗串了理綜答題卡。
10
成績公布後的第七天,清華的微信公衆號和官網同步發布了“烈士子女專項資助優秀生源公示”,林知秋的名字赫然在列。
緊接着,一篇名爲《她在醫院復習到深夜,卻從不放棄清華夢——一位烈士遺孤的高考奇跡》的文章迅速沖上熱搜。
配圖是林知秋穿着校服站在醫院窗邊,身後是夜色和呼吸機的光影。
女孩瘦得單薄,卻目光堅定,像一把不彎的劍。
還有女孩在墓碑前上墳的笑臉照。
全網沸騰了。
“太牛了吧!烈士遺孤,住醫院,白天照顧奶奶,晚上刷題,buff疊滿都能破局!”
“我好像在醫院看見過她,她真的太拼了!”
“全網都在看,清北等她來報道!”
江潯看着新聞裏的女孩笑着接受采訪,心中莫名泛起一絲苦澀,那是他再也觸碰不到的人。
他想起曾經自己無數次拒絕她的靠近。
現在,她萬人注目,而他,只剩一張582分的成績單,復大都夠不上。
江母早已氣急敗壞:“我爲你費了那麼多心思,你是豬腦子嗎?她那時候成績是故意放水的你看不出來?!”
是啊,即使林知秋故意降低了分數,他也沒能保送復大。
即使競賽降分了,他也沒能把握住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
因爲有人鋪路,所以他不在乎。
但林知秋只有一條路,她只能靠自己。
江潯沉默許久,終於撥通了林知秋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最終接通。
“知秋,”他低聲說,“你......我們......能不能談談?”
對面安靜了幾秒,傳來她清冷的聲音:“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了。”
“你不是說過喜歡我嗎?你不是......”
“我說過,”林知秋打斷他,語氣平穩,“但那是我一廂情願,你從沒回應過。”
江潯的嗓音有些發抖:“那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她輕聲笑了,“喜歡過,但不值得。”
“現在的我,不再需要爲了誰放棄自己的成績,也不會再把自己的光芒藏起來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而堅定:“江潯,我們之間,從來不是輸贏的問題,而是你壓根就沒站在和我一樣的起跑線。”
電話掛斷。
江潯怔怔站在原地,覺得心裏空蕩蕩的。
他耳邊又傳來母親的催促,“你別在這傷春悲秋的了,現在趕緊收拾東西去復讀班。明年一定得考上復大!實在不行,我把林知秋那丫頭再請來給你補習!”
江潯生平第一次違抗他的母親,“媽!算了!她應該有更好的人生。”
11
後來,江潯復讀了一年。
他去了本市最貴的復讀班,整整三層樓的教學樓,仿佛一棟只爲落榜者準備的監獄。
班裏有幾個曾經的熟人,也就是那群當年圍在他身邊,調侃林知秋“死讀書”“纏着江潯”的女同學。
但這一次,她們換了口氣:“嘖,江潯,你前女友是全國高考狀元,你卻在這兒復讀,是不是賊後悔?”
怎麼會不後悔呢?
林知秋是那樣好的人。
江潯沒回話,只低頭啃卷子,連水都沒喝一口。
他不再執着於上海的復大,而是將目標鎖向了北京的清北。
他是想,再靠近她一點點。
她是光。
而他,是親手將那束光推開的傻子。
這一年,江潯仿佛被困在了時間牢籠裏,日日夜夜想着她是如何拿到704分。
是不是那晚他在醫院外站着,她就坐在病房裏,埋頭做着數學模擬題。
可是成績出來,他僅以10分和清北失之交臂。
那晚,他母親哭着喊他:“你瘋了嗎?復大、交大都拋來橄欖枝你不去,你去北京幹嘛?清北又不要你!”
江潯沉默良久,說:“我要離她近一點。”
最終,他報考了北京的一所985高校,距離清北大學兩站地鐵。
他想,也許有一天會在操場上、圖書館裏、食堂窗口,再遇見她。
江潯像一下水道裏的老鼠,窺探着林知秋的一切。
聽說她去了清華的夏令營,也去了姚班。她成績優異、思維敏銳,暑假參加了國際數學建模挑戰賽,帶隊拿了金獎,還被特邀去《青年說》錄一期演講。
後來,她被特邀代表英烈後代在“青春·致敬”主題大會上發言,央媽全程直播。
鏡頭前的林知秋穿着一身深藍色西裝,長發挽起,眉眼明朗。
她褪去了高中時的青澀,站在聚光燈下,明媚又堅定。
學校裏追她的人也不少,但林知秋一直都是單身。
江潯不免會多想,莫非她心裏還有他?
直到後來,他聽說林知秋在某次國家級課題項目中,和一位物理系的天才男生搭檔,兩人一起完成研究,還一起上台領獎。
那天他站在圖書館前,遠遠看到有個男生遞給她一杯檸檬氣泡水,林知秋笑得那樣明亮,像是從心底開出花來。
江潯忽然想起,高三那年,林知秋用同樣的笑容問他:“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於是,江潯知道,他再也無法靠近她一步。
但他大抵也不會再遇到像林知秋這樣的人了。
再後來,國家獎學金、青創計劃、保研直博,她每一步都走得堅定漂亮,穩步邁向更高的遠方。
她早已走出他能看見的世界。
她如今披着榮光,站在萬衆矚目的光亮之下,眼裏再無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