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蘇慕言專注的工作狀態中悄然流逝了。
控制室裏只剩下他敲擊鍵盤、滑動觸控板、以及偶爾與混音師進行簡短專業交流的聲音。
那段即興創作的、承載着他復雜心緒的旋律,正在他的精心打磨下,逐漸顯露出了雛形,每一個音符的微調,每一處混響的增減,都牽動着他的全部心神。
他完全沉浸在那個由音樂構築的世界裏,幾乎忘記了身後椅子上還坐着的一個小小的、安靜的身影。
亂跑是孩子的天性。
星星起初是很乖的。
她抱着兔子玩偶,蜷在對於她來說過於寬大的椅子上,小短腿懸在空中輕輕晃蕩。
她看着哥哥的背影,看着那些閃爍的指示燈,聽着那些她聽不懂的對話和設備發出的輕微嗡鳴。
新鮮感慢慢退去後,無聊開始滋生了。
她試着玩自己的兔子玩偶,小聲地給它編故事,但控制室太安靜了,她不敢發出太大聲音。她看向窗外,樓下車水馬龍,像移動的小盒子,看久了也有些單調。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被控制室另一側那面巨大的玻璃牆吸引。
玻璃牆後面,那個被哥哥嚴厲警告過的房間,依舊空無一人,寂靜無聲。
那支銀光閃閃的“大蘑菇”(話筒),在柔和的燈光下泛着誘人的光澤。
譜架上似乎還放着一張紙,上面畫着許多她看不懂的“小蝌蚪”(五線譜)。
那裏看起來……好像並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爲什麼哥哥不讓進去呢?
孩子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樣,在寂靜和無聊的滋養下,悄悄蔓延、生長。
哥哥正在全神貫注地工作,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她。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的小腦袋裏冒了出來:就……就進去看一眼?
很快出來,哥哥不會發現的。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變得難以遏制。
她偷偷瞄了蘇慕言一眼,見他戴着耳機,眉頭微蹙,正緊盯着屏幕上的音頻波形,手指飛快操作,完全沉浸其中。
機會似乎來了。
星星小心翼翼地,像只準備偷溜出去的小貓,慢慢地從高高的椅子上滑了下來。
她的動作很輕,幾乎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她抱着玩偶,踮起腳尖,一步一步,挪向那扇通往“禁區”的厚重隔音門。
門沒有鎖。
或許是因爲蘇慕言完全沒料到她會真的敢進去,或許是他工作時習慣性的專注讓他忽略了這一點。
星星伸出小手,輕輕地、慢慢地推開了那扇門。
門軸發出極其細微的“吱呀”聲,但是在寂靜的環境裏,卻顯得格外清晰。
她嚇得停頓了一下,緊張地回頭看向蘇慕言。
蘇慕言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動作微微一頓,但他正調整到一個關鍵的音軌,注意力高度集中,只是下意識地以爲是設備雜音或者自己的錯覺,並沒有回頭查看。
星星鬆了口氣,心髒怦怦直跳,既害怕又興奮。
她閃身進了錄音棚,輕輕帶上了門。
錄音棚裏異常安靜,吸音材料吞噬了所有的回音,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變得格外清晰。
她站在房間中央,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牆壁是軟軟的、布滿小孔的材料,踩在地毯上軟綿綿的。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支立着的紐曼U87話筒上。
它看起來那麼漂亮,那麼光滑,在燈光下閃爍着迷人的金屬光澤。
她忍不住伸出小手,想要去摸一摸那個亮晶晶的“大蘑菇”。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話筒防噴罩的瞬間。
“星星!”
一聲驚怒交加的厲喝,如同炸雷般在她身後響起!
是蘇慕言的聲音,充滿了她從未聽過的、極致的震驚和憤怒!
星星嚇得渾身一哆嗦,猛地縮回手,驚恐地轉過身。
只見蘇慕言不知何時已經摘掉了耳機,猛地從控制台前站了起來,臉色鐵青,眼神像是要噴出火來。
他顯然是通過控制室的玻璃看到了她闖入錄音棚並試圖觸碰話筒的一幕。
那支話筒價值不菲,是他常用的心愛設備之一,更是他工作時不容侵犯的底線!
他幾步沖到錄音棚門口,猛地推開門。
巨大的動作帶起了風,也帶動了他剛才因匆忙起身而放在控制台邊緣的一杯清水。
“哐當——譁啦——!”
水杯被打翻,冰冷的清水潑灑了出來,一部分濺在了控制台的邊緣,更多的則流淌了下來,直奔下方一台處於待機狀態、指示燈還亮着的便攜式音頻接口和旁邊連接着的、正在讀取硬盤數據的筆記本電腦!
“該死!”蘇慕言瞳孔驟縮,也顧不上星星了,第一時間撲過去搶救設備。
他手忙腳亂地扯過紙巾擦拭,拔掉連接線,檢查電腦……
萬幸的是,水主要潑灑在了桌面和設備外殼上,似乎沒有立刻造成短路。
電腦屏幕還亮着,但他心頭猛地一沉,他剛才全心投入打磨的那段未保存的演示的工程文件!
他立刻去抓電腦,手指因爲憤怒和後怕而微微顫抖。
他快速操作鼠標,點向保存鍵。
屏幕突然閃爍了一下,然後,在蘇慕言絕望的目光中,操控軟件毫無征兆地卡頓,隨後彈出了一個錯誤提示框!
工程文件……丟失了?
他反復嚐試恢復,但那段他傾注了心血、捕捉了微妙情緒、尚未命名的旋律,仿佛隨着那潑灑的清水一起,蒸發消失了。
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混合着心血白費的心痛和對設備受損的擔憂,瞬間沖垮了蘇慕言的理智。
他猛地轉過身,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還僵在錄音棚中間、嚇得小臉煞白、渾身發抖的星星。
“誰讓你進來的!”他怒吼道,聲音因爲極致的憤怒而有些扭曲,在安靜的錄音棚裏回蕩,震得人耳膜發麻,“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裏絕對不能進來!絕對不能碰任何東西!”
他指着地上狼藉的水漬和受到驚嚇的星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看看你幹了什麼!你知道這些東西多貴嗎?你知道我剛才做的音樂沒有了嗎?”
星星被他前所未有的暴怒徹底嚇懵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發這麼大的火,尤其是這個還陌生的哥哥。
巨大的恐懼像冰水一樣從頭澆到腳,她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奪眶而出。
她的小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懷裏的兔子玩偶也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哥哥那雙噴火的眼睛,只覺得他像一個要吃人的怪獸。
害怕,委屈,後悔……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除了哭,做不出任何的反應。
蘇慕言看着她淚流滿面、瑟瑟發抖的樣子,胸中的怒火依舊燃燒,但一絲極其細微的、類似昨夜看到她做噩夢時的那種揪心感,不合時宜地再次冒了出來。
可他正在氣頭上,這感覺反而讓他更加煩躁。
他指着錄音棚的門,用盡最後一絲克制,低吼道:“出去!現在!立刻!”
星星被他吼得又是一個哆嗦,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連玩偶也顧不上撿,踉踉蹌蹌地、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出了錄音棚,跑回控制室,縮回到那張高大的椅子下面,把自己團成一個球,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
控制室裏,混音師和其他聞聲而來的工作人員都噤若寒蟬,面面相覷,不敢出聲。
蘇慕言站在原地,看着錄音棚裏狼藉的水漬,看着那台僥幸未完全損壞但數據丟失的電腦,聽着控制室裏星星那充滿了恐懼和委屈的嚎啕大哭,胸口劇烈起伏。
他的耐心,在心血被毀和規則被挑戰的雙重打擊下,迎來了第一次嚴峻的考驗,並且,似乎……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