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樓剛結束高強度訓練,帶着一身能擰出水的汗,就被宣傳科的錢科長堵在了辦公室門口。
“我的蕭大團長!救命啊!”
老錢四十出頭,頭發稀疏,此刻正抓着自己本就不多的頭發,一張臉皺成了苦瓜,聲音跟火燒屁股似的。
蕭玉樓眉頭一皺,側身想躲:“我救不了,找政委去。”
“政委那邊我已經去過了!就是政委讓我來找你的!”老錢像塊牛皮糖一樣黏上來,硬是把幾頁寫滿了紅色修改痕跡的稿紙塞到蕭玉樓手裏。
“那篇關於咱們邊防哨所新風貌的通訊稿,明天就得交稿上報軍區,要上《軍報》的!”老錢的聲音都快劈叉了,“你看看,你看看這寫的都是什麼玩意兒!”
蕭玉樓耐着性子掃了幾眼。
通篇都是“在黨的領導下”、“發揚了艱苦奮鬥的精神”、“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涌現出一批先進個人”……全是空話套話,幹巴巴的,別說上報紙,拿來當擦槍布都嫌硬。
“寫稿的小王探親假還沒回來,這是找了隔壁連的文書寫的,”老錢哭喪着臉,“寫得跟白開水似的,沒一點人味兒!政委發了火,說這稿子要是交上去,咱們一團的臉都要丟光了!”
“那你找我有什麼用?”蕭玉樓把稿子扔回去,“我一個拿槍的,你讓我拿筆?”
讓他上陣殺敵可以,讓他寫這種文章,比殺了他還難受。
“我這不是沒辦法了嘛!”老錢又把稿子硬塞回來,開始耍賴,“你腦子活,點子多,又是咱們團的門面。你帶回去,幫着琢磨琢磨,感受感受!就當幫老哥一個忙!”
蕭玉樓看着手裏的破稿子,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帶着一身火氣和一身臭汗回到家,推開院門,那股讓他心安的飯菜香氣並沒有出現。
也是,肉票都吃光了。
他心裏更煩躁了,推開房門,“砰”地一聲,把那幾頁破稿紙扔在了桌上。
蘇暢正坐在燈下,手裏拿着一本不知道從哪兒淘來的舊俄語詞典,似乎在研究着什麼。聽到動靜,她抬起頭,看到他那副吃了炸藥的表情,視線又落在了桌上那幾頁被蹂躪得皺巴巴的稿紙上。
“誰惹我們的蕭大團長生氣了?”她語氣裏帶着一絲調侃。
蕭玉樓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沒說話,自顧自地去倒水喝。
蘇暢好奇地拿起了那幾頁稿紙。
她只看了第一段,好看的眉頭就輕輕蹙了起來。
等蕭玉樓灌下一大杯涼水,轉過身時,就看到蘇暢拿着那份稿子,臉上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混雜着惋惜和不忍卒讀的表情。
“這稿子,”她抬起眼,下了定論,“沒有靈魂。”
蕭玉樓一愣:“什麼?”
“它只寫了事,沒有寫人。”蘇暢的手指,輕輕點在稿紙上那段“全體官兵克服了零下四十度的嚴寒”的字句上。
“你看,這裏寫了‘嚴寒’,但讀者感受不到冷。爲什麼?因爲它只是一個幹巴巴的名詞。你應該寫一個戰士的手,因爲搶修線路,是怎麼黏在冰冷的鐵杆上的;你應該寫他們呼出的哈氣,是怎麼在眉毛和睫毛上結成白霜的;你應該寫一壺剛灌好的熱水,拿出去不到十分鍾,就凍成了冰坨子。”
她抬起頭,那雙清亮的桃花眼,在燈光下仿佛閃着智慧的光。
“你想要打動人,就必須把那些空洞的口號,換成一個個具體的、有血有肉的細節。讀者不需要你告訴他戰士們有多偉大,他需要通過這些細節,自己去感受,自己去得出‘他們真偉大’這個結論。”
一番話,不疾不徐,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剖開了問題的核心。
蕭玉樓徹底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是第一天認識這個女人。
他知道她會俄語,知道她懂技術,知道她能做一手好菜,知道她能鎮住張司令……
可他不知道,她連這種虛無縹緲的“筆杆子”問題,都能分析得如此透徹,如此一針見血!
錢科長和政委他們折騰了一整天都沒搞明白的症結,被她幾句話就點透了。
江城新聞學院……
他腦子裏第一次對這所學校,產生了無比清晰的認知。
看着他震驚到失語的樣子,蘇暢心裏有了底。
她慢悠悠地將稿紙放回桌上,嘆了口氣:“可惜了,這麼好的題材。”
蕭玉樓的喉嚨動了動,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看着那份被蘇暢判了死刑的稿子,又看看眼前這個氣定神閒的女人,心裏像是被一百只貓爪子在撓。
“說得頭頭是道,”他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着壓迫感,聲音沙啞,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試探和挑釁,“那你來?”
蘇暢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她笑了,那笑容在燈光下,像一朵悄然綻放的曇花。
“我來就我來。”
她幹脆利落地應下,從自己的皮箱裏,拿出了一支精致的鋼筆和一沓幹淨的稿紙,動作行雲流水。
蕭玉樓看着她這副專業又自信的架勢,心跳沒來由地漏了一拍。
然而,蘇暢並沒有立刻動筆。
她將鋼筆在指尖轉了一圈,筆尖在空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然後停下,對準了他。
“不過,我可不是白幫忙的。”
她看着他,那雙總是帶着疏離的桃花眼,此刻彎成了狡黠的月牙,裏面閃着細碎的、亮晶晶的光。
“蕭團長,我們來談筆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