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裏一片死寂,滿殿裏,只剩衆人壓抑的呼吸。
“清蘅……”
晉帝蕭儼的喉間溢出一聲近乎破碎的呻吟,那聲音裏裹着的痛,像是從骨髓裏榨出來的。他猛地閉緊眼——像,太像了!實在太像了!
可這不是她!
不是二十年前京都少年心頭那抹皎潔的白月光,不是那輪曾照亮過整個京都的昭昭豔陽,更不是那枚烙印在他骨血裏,求而不得的一點朱砂。
皇後慕容清的心口像是被無形的冰錐狠狠扎了一下,瞬間沉進萬丈冰窟。她立在晉帝身側,那聲低喚雖輕,卻像淬了毒的針,直直刺進她耳中。
裴清蘅!那個曾讓京都貴女們自慚形穢的明月,那個後來成了滿朝權貴諱莫如深的禁忌,那個她從未得見、卻陰魂不散般影響了她一生的人的名字。
原來,她生了這樣一張臉。
慕容清再次看向張嫣,鳳眸裏的掙扎幾乎要溢出來。怎麼偏偏是她?她是無極放在心尖上的人啊!可她同裴清蘅,真的只是姨甥嗎?外甥女能肖似姨母至此?像到讓帝王失態的地步?同樣是張夫人裴清蕪的女兒,張姒爲何半分不像?
她忽然想通了!
孫輩之中,裴玄策爲何獨獨溺愛張嫣?哪裏是什麼偏愛,分明是將對那個命運多舛、最終被他親手推入絕境的女兒的愧疚,全轉移到了這張酷似的臉上。
“紅顏命薄,爲禍家國!”
國師當年的讖語猛地撞進腦海,壓得慕容清幾乎喘不過氣來。那是裴清蘅一生苦難的開端,那麼這張一模一樣的臉……張嫣……會不會也逃不過“紅顏命薄”的劫數?
“陛下!”慕容清強穩住發顫的指尖,向前邁了兩步,不動聲色地擋在了蕭儼與張嫣之間,像一道試圖隔絕過往的屏障。
蕭儼被這舉動驚醒,眼底的狂瀾稍稍退去些。他緩緩坐回龍椅,抬手時指節泛白,聲音裏帶着掩不住的疲憊:“朕無事。都別拘着了,坐下吧。”
衆人依言入座,他的目光牢牢盯在張嫣的臉上,仿佛要透過這張鮮活的面容,回憶起二十年前那人的風采。
二十年了。他以爲自己早已接受了清蘅的死,可張嫣的出現,像一塊巨石投進深潭,讓他死寂的心瞬間掀起驚濤。
張澤仁是不是騙了他?裴玄策是不是騙了他?清蘅沒有死!她還生下了張嫣——這孩子,是清蘅的女兒?
清蘅在哪裏?她跟誰生了女兒?絕不可能是張澤仁!那個僞君子,一輩子只敢遠遠窺視着清蘅,他哪裏配?
“清蘅沒有死!”這念頭像瘋長的野草,竄過心頭。他看向張嫣蒼白卻酷似清蘅的小臉,又掃了眼坐在下首、若有所思的蕭無極,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張嫣該嫁的,是無極!
無咎雖好,可他是先太子的兒子,先太子當年害過清蘅,他的兒子,怎配得上清蘅的女兒?無極才是最好的!那些遺憾,總要由他最出色的兒子彌補。至少,無極與張嫣,一定要圓滿。
“無極,”蕭儼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目光卻始終沒離開張嫣,“你求朕賜婚你與嫣兒,朕準了——”
尾音拖得極長,像一道驚雷劈在殿中。
衆人皆是一震,連素來淡漠的蕭無極,臉上也掠過一絲驚詫。慕容清面色驟變,嘴唇動了動,餘光瞥見蕭無極沉靜的側臉,終究是把話咽了回去。
蕭儼看向侍立一旁的內侍令劉克用,聲音陡然沉了幾分:“傳朕口諭:尚書令嫡次女張嫣,不必入宮備選,賜婚於東平王蕭無極。着太史令卜算最近吉日,太常寺按太子納妃之儀備辦。賜婚聖旨,隨後送到。”
旨意既下,蕭無極與張嫣早已並肩跪在殿中。蕭儼瞥見張嫣腰間系着的蟠龍玉佩,眼底的滿意更甚——無極這玉佩失蹤多年,而他腰間那枚蟠龍荷包,針腳細密,精工細作,絕非一日之功。看來二人確是情投意合,早有情愫,絕非爲避選、爲結黨而行的權宜之計。
“臣謝陛下恩典!”蕭無極謝恩起身,目光落在身旁嬌弱的身影上,很自然地伸出手。
張嫣也不矯情,將小手輕輕放進他掌心,借着力站起身,只低低道:“多謝王爺。”
晉帝頷首,皇後卻如鯁在喉。蕭無妄則驚得幾乎跳起來。
他分明知道,阿兄娶張嫣不過是場戲,今日之前,兩人連面都沒見過。可阿兄……竟允許女子碰他了?他有些恍惚,殿中種種,都像是場光怪陸離的夢。
慕容清正思忖着,忽聞外間宮人回稟太醫令侯召,心頭猛地一喜,忙揚聲道:“宣於安平覲見!”
她宣太醫,原本是真心擔憂張嫣病體,想替她調養。可此刻,她卻攥緊了手指,暗自期盼——若張嫣的身子當真無法孕育皇嗣,或許,這樁婚事,還能有變化的可能。
“皇後宣了太醫?”蕭儼這才想起什麼,語氣緩和了些,“是該給嫣兒好好瞧瞧。”
十五年前的記憶突然翻涌上來。張澤仁夜闖深宮,跪在丹墀下求他派太醫救剛出生的女兒。那時他恨極了裴玄策,連帶着對裴家的女婿張澤仁也厭惡得緊。他甚至動過念頭,想讓那女嬰悄無聲息地沒了。他已痛失所愛,裴、張兩家,也該嚐嚐那種剜心的滋味。
可那時他御極未久,根基尚且不穩,他沒有拒絕的理由,只得命於安平去張府。那時他還特意吩咐,讓於安平回宮後細細稟明女嬰的病情,心底隱藏着一絲陰狠的期待。
然而於安平帶回的消息,卻讓他改了主意!
那女嬰竟中了胎毒。既如此,倒不如讓她活着,病弱地、痛苦地活着,讓裴、張兩家日日看着,用她這條脆弱的命,償還清蘅受過的苦。
可現在,蕭儼心頭卻涌上驚悔與慶幸。他差點害死清蘅的女兒!還好,赤元草還在他手裏,於安平定能治好她。這樣,清蘅或許……或許就能原諒他了吧。
於安平剛踏入殿門,就被殿內凝滯的氣氛裹住,背脊倏地竄起一股寒意,額角竟沁出細汗。他驚覺,滿殿的目光都像帶着沉甸甸的希冀,齊齊落在他身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