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
府門處傳來輕響,顧行簡披着一身月霜下朝歸來。
他身着青色圓領袍,腰束玉帶,墨發以玉簪鬆鬆挽起。
面如冠玉,眉峰輕斂時自帶三分溫潤,鼻挺唇薄,唇邊總噙着若有似無的淺笑,任誰見了都要贊一聲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只是那笑意從未達至眼底,那雙看似澄澈的眸子深處,藏着比夜色更沉的算計。
伺候的小廝明兒早已提着一盞青釉燈候在門邊,昏黃的光暈映亮顧行簡腳邊的路。
他熟稔地側身引路,腳步朝着西側書房的方向邁去。
這是顧行簡下朝後的慣例,總要先去書房處理半宿公文。
可剛走至中庭,顧行簡卻忽然停步,青袍下擺隨夜風微晃。
他抬眸望向東側院落的方向,那裏只隱約可見窗櫺縫隙漏出的微光,正是裴昭音的住處。
男人唇邊的笑意淡了些,聲音平和無波:“夫人近來身子如何?院裏都安穩嗎?”
明兒愣了愣,趕緊垂首回話,語氣壓得極低:“回老爺,夫人院裏一切如常,與往日並無不同。只是午後杜嬤嬤出去了一趟,說是要給夫人采買些繡線和胭脂水粉,傍晚時分便回來了。”
“嗯。”
顧行簡應了一聲,沒再追問,目光仍在那片微光上停留了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玉帶的紋路。
明兒見狀,只當老爺還是要去書房,剛要抬步引路,卻見顧行簡腳下一轉,徑直朝着東側院落走去。
明兒驚得怔在原地,手裏的燈籠晃出細碎的光影,反應過來後趕忙提着燈快步追上,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
東側院落的木門虛掩着。
守門的小廝阿澈聽見腳步聲,探出頭見是老爺,忙躬身行禮,手已攥住門內的銅鈴要往裏傳報。
可手還沒碰到鈴繩,就被顧行簡輕抬下頜制止了:“不必聲張。”
他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不容置喙的意味,阿澈愣了愣,只好垂手退到一旁。
顧行簡掀開門簾獨自踏入院落,夜露打溼了階前的青苔,廊下的燈籠映着他的身影,投在青磚地上忽長忽短。
屋內燭火正旺,隱約傳來丫鬟收拾東西的輕響。
他走到窗下時,恰好聽見一個小丫鬟的聲音:“夫人安歇吧,我們把東西歸置好就退,夜裏有我守着。”
裴昭音剛沐浴完畢,烏發用一支素銀簪鬆鬆挽着,發梢還帶着未幹的潮氣。
身上裹着件月白色軟緞寢衣,正坐在鏡前讓另一個小丫鬟摘去耳上的素銀耳墜。
其餘兩個小丫鬟正疊着換下的外衣,聽見院門外的動靜剛要抬頭,就見顧行簡掀簾走了進來。
四個小丫鬟哪見過這陣仗。
老爺這幾年從未踏足過夫人院落,如今竟毫無征兆地深夜到訪。
夏錦的手僵在半空,耳墜懸在裴昭音頸側晃了晃。
秋棠手裏的外衣掉在榻上,忙彎腰去撿。
冬霽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連最沉穩的春杏也愣在門邊,忘了行禮。
四人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裏看到了慌亂。
裴昭音卻比她們鎮定得多。
她抬手按住夏錦僵住的手,輕輕取下耳墜放在鏡台的錦盒裏,而後緩緩轉身看向顧行簡,語氣平淡無波。
“都退下吧,春杏也去歇着。”
“可是夫人……”春杏還想再說,瞥見顧行簡深不見底的目光,又把話咽了回去。
她領着三個丫鬟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關門時還特意放輕了動作,只留下一聲極輕的“咔嗒”聲。
屋內瞬間靜了下來。
燭火跳動着,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一個立在鏡前,一個站在門旁,隔着不過丈許的距離,卻像橫亙着千溝萬壑。
十年夫妻,從初嫁時的相敬如賓到後來的形同陌路,那些未曾說出口的委屈、算計與疏離,都沉在這沉默裏。
顧行簡望着裴昭音鬢邊的溼發,喉結動了動,終究沒先開口。
裴昭音垂眸看着地面的燭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寢衣的盤扣,也未發一語。
唯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在屋內悠悠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