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裴家祠堂內,香火繚繞,空氣中彌漫着陳舊木料與檀香混合的冰冷氣息。
一排排黑漆牌位,在昏暗的燭光下靜靜佇立,無聲地審視着跪在下方的活人。
宋嫺雲背手而立,目光沉沉地掃過那些代表着裴家榮耀與傳承的列祖列宗牌位。
最終,她那冰冷的視線,像一把淬了寒毒的利刃,直直地刺向了跪在地上的桑晚意。
“桑晚意,抬起頭來,看看這裏是什麼地方。”
她的聲音不大,卻在這空曠的祠堂裏激起了一陣回音,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嚴。
桑晚意依言,緩緩抬起了頭。她的臉上淚痕已幹,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蒼白,那雙曾經清澈的眸子,此刻深不見底,看不出任何情緒。
“這裏供奉着的,是爲裴家開疆拓土、馬革裹屍的先輩!你的公公裴宏,他跟着你的祖父南征北戰,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可他爲了保家衛國,戰死沙場!我的丈夫,爲了裴家的榮耀,死了!”
宋嫺雲猛地一轉頭,指向一旁同樣跪着、瑟瑟發抖的桑婉婉。
“還有她!婉婉的夫君,二房獨子裴雲霆!他與你和雲州同一天成婚,可新婚之夜,他便接到軍令,奔赴邊關!不到一月,便傳來戰死的消息!他又爲裴家付出了什麼?是他的命!”
宋嫺雲深吸一口氣,一步步走到桑晚意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我們裴家滿門忠烈,男丁凋零。大房如今只剩下雲州這一根獨苗!而你呢?”她冷笑一聲,那笑聲在祠堂裏顯得格外刺耳。
“你嫁入裴家已經一年,肚子卻遲遲沒有半點動靜!我請了多少名醫爲你診脈?喝了多少名貴的湯藥?”
桑晚意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像是被浸入了冰水之中,麻木得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是啊,不能生。
前世的她,也曾爲了這個“罪名”而自責不已,直到自己知道真相。
宋嫺雲看着她毫無反應的樣子,眼中的厭惡更深了。
“你不能爲裴家開枝散葉,延續香火,難道要讓我眼睜睜地看着裴家絕後嗎?婉婉她年輕守寡,已是可憐之人,他們是爲了給裴家,留下一個後代!這是爲了傳承!是爲了大義!”
“所以......”桑晚意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爲了裴家的傳承,爲了您口中的大義,我這個明媒正娶的正妻,就活該被戴上一頂綠帽子?活該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妹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苟合?”
“住口!”宋嫺雲勃然大怒,揚手就想打下去,但看到桑晚意那雙毫無畏懼、甚至帶着一絲嘲弄的眼睛時,她的手又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她知道,今天的桑晚意,不一樣了。打罵,已經無法讓她屈服。
宋嫺雲收回手,臉上恢復了那副端莊冰冷的表情。
“你今日在壽宴上大鬧一場,驚擾賓客,讓裴家顏面盡失,此爲一錯!頂撞婆母,毫無規矩,此爲二錯!善妒成性,不容親妹,此爲三錯!”
“將這本《女誡》給我抄寫三十遍!什麼時候抄完,什麼時候想通了自己錯在哪裏,再出來!”
她說完,便將一本厚厚的經書,狠狠地扔在了桑晚意面前的矮幾上。
“雲州,婉婉,我們走!”
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關上,又“哐當”一聲落了鎖。
祠堂內,瞬間只剩下了桑晚意一個人。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經書的封面,又拿起了桌上的狼毫筆,蘸滿了墨。
抄書靜心?
不。
她是要將這兩世的血海深仇,將那些背叛與屈辱,隨着這筆鋒利,一筆一劃,深深地刻進自己的骨髓裏,靈魂裏!
當筆尖落在紙上的那一刻,前世臨死前那場滔天的大火,仿佛又在她眼前熊熊燃起。
那灼燒皮膚的劇痛,那吸入肺腑的滾燙濃煙,還有......裴雲州站在火光之外,那張英俊卻又無比猙獰的臉。
“爲什麼......爲什麼......”前世的她,被困在火海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質問。
火光映照下,裴雲州笑得殘忍和惡毒。
“桑晚意,你還真是蠢得可憐啊。你真以爲自己是不能生嗎?”
他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是我,在你的飲食裏,日復一日地,下了一種從苗山尋來的奇藥。那藥無色無味,任你略懂醫術也絕難察覺。它不會要你的命,只會一點點地......毀掉你身爲女人的根本。”
轟——!
這個秘密,如同晴天霹靂,將她最後一絲希冀都劈得粉碎。
“你......你好狠......”
“狠?”裴雲州笑得更開心了,“這能怪誰?要怪,就怪你,怪你那個早就該死的娘!若不是你們,婉婉本該是尚書府的嫡女,本該是名正言順嫁給我的那個人!是你們,搶走了本該屬於她的一切!”
“不過現在好了,你馬上就要死了。哦,對了,再告訴你一件事......”他仿佛嫌她死得不夠痛苦,又湊近了些,用幸災樂禍的語氣說道。
“你以爲只有我希望你死嗎?你的好父親,你的那幾個好弟弟,他們可早就盼着你死了!你死後,桑家和裴家的這門姻親,才能更加牢固啊!哈哈哈哈......”
那猖狂而惡毒的笑聲,成了她生命中最後的聲音。
桑晚意猛地回過神來,手中的毛筆,因爲用力過猛,竟“咔嚓”一聲,被她生生折斷!
濃黑的墨汁,濺了出來,在雪白的宣紙上,留下了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污跡,如同一灘幹涸的血。
父親......弟弟們......
原來,從頭到尾,自己都只是他們用來鞏固利益的一顆棋子!一顆隨時可以被犧牲掉的棋子!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一般,猛地鑽進了她的腦海。
她的母親,梁心好,在她五歲那年,也是死於一場“急病”。
母親出身於威名赫赫的驃騎大將軍府,祖父梁長淵是北凌國的軍神。可就在她三歲那年,祖父帶着大舅梁山等一衆梁家男丁,在與北狄的決戰中,全軍覆沒,爲國捐軀。
顯赫一時的梁家,瞬間傾塌。
而她的父親桑景南,一個靠着嶽家才從小小侍郎爬上禮部尚書之位的男人,在梁家倒台之後,又是如何做的?
母親死後不到半年,他便迫不及待地,將他那早已勾搭成奸的表妹宋嵐扶正,成了新的尚書夫人。
可現在想來,母親的死,真的只是一場意外的“急病”嗎?
這一世,一定要查清楚真相!
她扔掉斷筆,換了一支新的,重新蘸滿了墨。
這一次,她的手,穩如磐石。
......
三天後。
宋嫺雲正在自己的院中,聽着管事嬤嬤匯報壽宴後的各項事宜。
一個丫鬟匆匆從外面走了進來,恭敬地稟報道:“老夫人,祠堂那邊派人來說,少夫人已經將您罰抄的佛經,全部抄完了。此刻,正在祠堂外,求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