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沐晴的指尖輕輕敲擊着會議桌邊緣，節奏越來越快。程遠川坐在長桌另一端，紅色鋼筆在提案上劃出一道又一道標記，每一條紅線都像刀子般割在她精心準備的數據上。
"所以，程總監的意思是，我這份提案完全不可行？"她努力控制着聲音裏的顫抖。
程遠川抬起頭，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平靜如水。"不是不可行，而是風險控制不足。"他將文件轉向她，指着被紅筆圈出的部分，"天盛科技的負債率已經達到警戒線，你的並購方案沒有充分考慮他們的表外負債可能性。"
會議室裏的空調似乎突然變得太冷。許沐晴攥緊了手中的鋼筆，墨水滲入指縫，留下一道藍色的痕跡。三個月的心血，無數個加班的夜晚，就在這十分鍾內被全盤否定。
"恕我直言，"她向前傾身，"天盛科技的核心價值在於他們的專利組合和研發團隊。如果過分關注短期財務指標，我們會錯過這個行業整合的最佳時機。"
程遠川微微皺眉，手指在桌面上輕叩兩下。"許分析師，風險控制不是阻礙發展的枷鎖，而是確保公司不會因爲一次冒險而元氣大傷的安全網。"他翻開另一頁，"比如這裏，你預計的市場份額增長率是基於最樂觀的假設，卻沒有做足夠的壓力測試。"
許沐晴感到一陣熱血涌上臉頰。她熟知每一個數據背後的調研過程，每一頁PPT都經過反復推敲。而現在，這個才來公司一周的男人，就這樣輕易地否定了她的專業判斷。
"程總監在摩根士丹利時，也是用這種方式評估所有項目的嗎？"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太情緒化，太不專業。
會議室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程遠川摘下眼鏡，用襯衫袖口輕輕擦拭鏡片。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突然人性化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冷冰冰的風險控制機器。
"我在摩根經手的最後一個項目，"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是一家科技公司的IPO。當時我也像你一樣，看到了巨大的市場潛力，忽略了幾個風險信號。"他重新戴上眼鏡，"結果那家公司六個月後被曝出財務造假，股價暴跌80%。我們損失了2.7億美元，三個投資人起訴了公司。"
許沐晴的怒氣像被針扎破的氣球，一下子泄了氣。她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我不是說你的分析不專業，"程遠川繼續道，"只是希望你能加入更多風險對沖的方案。"他推過一份修改建議，"比如這裏，如果增加對賭條款，可以在並購後三年內根據實際業績調整收購價格。"
許沐晴接過文件，快速瀏覽着那些工整的字跡。不得不承認，這些建議確實切中了她方案中的幾個薄弱環節。但她仍然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原有的構想。
"給我三天時間，"她抬起頭，直視程遠川的眼睛，"我會重新調整方案，但希望保留對天盛研發團隊的整體收購計劃。那才是這個交易的核心價值。"
程遠川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他入職以來第一個真正的微笑。"期待你的修訂版。"他合上文件夾，"周五上午十點，還是這個會議室？"
"沒問題。"許沐晴收拾起文件，突然想起什麼，從包裏取出那把黑色長柄傘，"對了，這個還給您。再次感謝那天的幫助。"
程遠川接過傘，指尖不經意間擦過她的手背，溫暖而幹燥。"只是一把傘而已。"他將傘靠在椅子旁，"對了，我母親讓我轉達她的謝意。這把傘是她送我的生日禮物，她很欣慰它幫到了需要的人。"
許沐晴驚訝地挑眉："您告訴您母親...關於我的事？"
"只是說借給了一位被困在雨中的女士。"程遠川的表情又恢復了職業性的平靜，"她記憶力驚人，認出這把傘不在我平時的物品清單上。"
走出會議室，許沐晴長舒一口氣。她沒想到程遠川會提起那晚的事，更沒想到會涉及到他的家人。這個看似冷峻的風控總監，似乎比表面看起來要復雜得多。
"許分析師，會議還順利嗎？"
一個聲音從側面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市場部經理林志豪倚在她辦公桌旁的隔板上，臉上掛着過分熱情的笑容。他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裝，領帶上的花紋繁復得令人眼花。
"還行，需要做些修改。"許沐晴簡短地回答，將文件放進抽屜鎖好。林志豪負責的這個項目的市場評估部分，但他交上來的報告充滿水分，最後大部分實際工作都落在了她頭上。
林志豪湊近一步，身上濃重的古龍水氣味撲面而來。"程總監是出了名的嚴格，別太往心裏去。"他壓低聲音，"其實，我手頭有個私人俱樂部的邀請函，今晚有個行業交流會。去放鬆一下？就我們兩個。"
許沐晴向後靠了靠，拉開距離。"謝謝邀請，但我得加班修改方案。"她盡量讓拒絕聽起來不那麼生硬，"下次吧。"
林志豪的笑容僵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不快。"你總是這麼...專注工作。"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領帶，"難怪公司裏都叫你'冰山美人'。"
許沐晴假裝沒聽見這個令人不適的綽號，轉向電腦屏幕開始工作。林志豪站了幾秒鍾，終於悻悻地離開了。但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和會議室方向來回掃視，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三天，許沐晴幾乎住在了辦公室。她重新分析了天盛科技的所有公開數據，甚至通過行業關系拿到了幾份內部簡報。每晚離開時，她都會經過程遠川的辦公室——燈總是亮着，透過百葉窗能看到他伏案工作的剪影。
周四深夜，當她終於完成修訂版方案時，整層樓只剩下她和程遠川兩個人。許沐晴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決定去茶水間沖杯咖啡提神。
推開門的一瞬間，她愣住了——程遠川正站在咖啡機前，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聽到聲音，他轉過身，臉上帶着少見的疲憊。
"加班？"他問道，聲音因爲長時間不說話而有些沙啞。
許沐晴點點頭，不自覺地撫平自己皺巴巴的衣角。"剛改完方案。"她走到咖啡機旁，發現最後一杯咖啡已經被程遠川接走了。
"給你。"出乎意料，他將自己的杯子遞了過來，"我還沒喝過。"
許沐晴猶豫了一下，接過杯子。溫熱的陶瓷傳遞着舒適的溫度，咖啡香氣鑽入鼻腔。"謝謝。"她抿了一口，苦澀中帶着一絲甜味——正好是她喜歡的口味，不加糖，只加一點點奶。
"你也喜歡黑咖啡加少量奶？"她脫口而出。
程遠川挑了挑眉："你也是？"他嘴角微微上揚，"看來除了都被困在辦公室深夜加班外，我們又多了一個共同點。"
茶水間狹小的空間突然變得有些擁擠。許沐晴能清晰地聞到程遠川身上淡淡的檀香氣息，混合着咖啡的苦澀。她向後退了半步，靠在料理台上。
"關於天盛科技，"程遠川突然說，"我查了他們的專利組合，確實如你所說，很有價值。"
許沐晴眼前一亮："你親自去查了？"
"風險控制需要全面了解標的物。"程遠川的語氣恢復了專業性，但眼神比平時柔和，"特別是當一位分析師如此堅持某個觀點時。"
兩人沉默地喝着咖啡，夜色透過窗戶籠罩着他們。許沐晴發現程遠川的領帶鬆開了，襯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解開着，露出鎖骨的一小部分。這樣的他看起來比白天會議室裏那個一絲不苟的風控總監真實得多。
"你爲什麼選擇風險控制這個方向？"問題脫口而出後，許沐晴立刻後悔了自己的冒昧。
但程遠川並沒有表現出不悅。他思考了一會兒，說："因爲我見過太多人因爲一時貪婪或盲目樂觀而失去一切。"他的目光變得有些遙遠，"包括我自己。"
許沐晴想問更多，但程遠川已經放下杯子，重新系好了領帶。"明天見，許分析師。"他點點頭，離開了茶水間。
望着他的背影，許沐晴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這個男人身上似乎藏着許多故事，而她才剛剛掀開封面的一角。
周五的匯報比預想的順利。許沐晴加入了程遠川建議的風險對沖條款，但也成功保留了核心的研發團隊收購計劃。會議結束時，程遠川甚至對她的幾個創新性結構設計表示了贊賞。
"看來你們相處得不錯。"會後，陳總拍着許沐晴的肩膀說，"程總監很少在第一次修改後就通過提案的。"
許沐晴微笑不語。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和程遠川之間那種奇怪的默契——既針鋒相對又相互尊重，既保持距離又隱約吸引。
接下來的兩周，許沐晴全身心投入天盛項目的後續工作。她幾乎每天都要與程遠川開會討論各種細節，兩人的工作風格截然不同卻意外地互補——她擅長抓住機會，他精於規避風險；她思維跳躍創新，他邏輯縝密周全。
一個周三的午後，許沐晴正在整理天盛項目的最新進展報告，林志豪突然出現在她桌前，身後跟着一個陌生男子。
"許分析師，這位是周維，程總監在摩根的老同事，現在來我們公司考察。"林志豪介紹道，語氣中帶着一絲微妙的意味，"他對天盛項目很感興趣。"
周維看起來四十出頭，穿着休閒西裝，沒有打領帶。他與許沐晴握手時，手掌幹燥溫暖，力道適中。"久仰許分析師大名，"他笑着說，"遠川經常提起你。"
許沐晴驚訝地挑眉："程總監提起我？"
"當然，他說你是個難得的對手。"周維眼中閃過一絲揶揄，"能讓遠川成爲對手的人可不多。"
林志豪在一旁輕咳一聲："周先生這次來主要是考察我們公司的運營情況，可能會考慮投資。程總監特意推薦了天盛項目。"
許沐晴敏銳地注意到林志豪說到"特意推薦"時加重的語氣。她不動聲色地取出項目簡報："我很樂意爲周先生詳細介紹。"
周維接過文件，卻並不急着翻閱。"遠川最近怎麼樣？"他突然問道，"還像以前那樣工作到凌晨嗎？"
"這個...我不太清楚程總監的作息。"許沐晴謹慎地回答。
周維笑了笑："別緊張，我只是關心老朋友。自從那件事後，他一直把自己埋在工作裏。"他頓了頓，似乎在考慮是否該繼續說下去，"你知道他爲什麼離開摩根嗎？"
許沐晴搖頭，雖然她確實好奇。
"一次並購案出了問題，不是他的錯，但他堅持承擔責任。"周維的眼神變得復雜，"更糟的是，當時他的未婚妻正是那家目標公司的財務總監。雙重背叛，工作與感情。"
林志豪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眼睛微微發亮。許沐晴則感到一陣莫名的不適——程遠川的私事就這樣被公開討論，而他本人並不在場。
"周先生，"她打斷道，"如果您對天盛項目的技術細節有興趣，我可以安排與技術團隊的會議。"
周維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圖，會意地笑了笑："當然，專業第一。"他眨眨眼，"不過，遠川能在這裏重新開始，我很高興。也許你能幫他找回些生活的樂趣。"
許沐晴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曖昧的暗示，幸好這時程遠川本人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看到周維，他明顯愣了一下，隨即恢復常態。
"周維，沒人告訴我你今天來。"他與老同事握手，語氣平靜但眼神警惕。
"想給你個驚喜。"周維拍拍程遠川的肩膀，"順便看看是什麼讓你決定留在這家公司。"他的目光在許沐晴和程遠川之間掃過，意味深長。
程遠川皺了皺眉："我們去我辦公室談吧。"他轉向許沐晴，"天盛項目的法律意見書你看過了嗎？"
"看過了，有幾個條款需要修改。"許沐晴立刻抓住這個轉換話題的機會，"我標注出來了，隨時可以討論。"
程遠川點點頭："下午三點，法律部的人會來，你也參加。"說完，他帶着周維離開了。
林志豪卻沒有立即跟上。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許沐晴："看來你和程總監關系不錯啊。"
許沐晴低頭整理文件，避開他的視線："只是工作關系。"
"是嗎？"林志豪輕笑一聲，"那他爲什麼特意要求你參加法律部的會議？按理說那應該是我的職責範圍。"
許沐晴抬起頭，直視林志豪的眼睛："如果你對項目安排有疑問，建議直接向陳總或程總監反映。"她的聲音平靜但堅定，"現在請原諒，我需要準備下午的會議。"
林志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冷冷地看了許沐晴一眼，轉身離開時故意撞了一下她的桌角，震倒了筆筒。
許沐晴深吸一口氣，慢慢撿起散落的筆。她隱約感到，自己剛剛可能樹了一個不該樹的敵。
下午的會議進行得很順利，周維也列席了。許沐晴注意到，程遠川在老同事面前顯得放鬆許多，偶爾甚至會開個小玩笑。會議結束後，周維提議三人一起去喝一杯，程遠川出人意料地沒有拒絕。
"許分析師也一起來吧，"周維熱情地邀請，"就當是爲天盛項目提前慶祝。"
許沐晴猶豫了。一方面，她不想給林志豪更多嚼舌根的材料；另一方面，她對程遠川的好奇心越來越強烈。
"去吧，"程遠川突然說，聲音很輕，"周維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
這句話裏的"我們"讓許沐晴心頭一暖。她點點頭："好啊，不過我只能待一小時，明天還有早會。"
他們選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安靜酒吧。周維顯然熟門熟路，直接帶他們到一個隱蔽的角落座位。燈光昏暗，爵士樂在背景中輕輕流淌。
"爲重逢幹杯。"周維舉起威士忌，"一位新朋友。"他向許沐晴眨眨眼。
許沐晴小口啜飲着白葡萄酒，觀察着兩個男人的互動。程遠川喝的是單一麥芽，不加冰。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緊繃的肩膀似乎放鬆了些，眼神也不再那麼銳利。
"所以，"周維靠在沙發上，"你真的打算長期留在這家公司？"
程遠川轉動着酒杯："目前是這樣打算的。"
"因爲項目？"周維追問，目光掃過許沐晴，"還是...其他原因？"
許沐晴感到臉頰發熱，假裝專注於自己的酒杯。
程遠川沒有立即回答。他抿了一口酒，才緩緩道："這裏的工作方式更適合我。摩根太...急功近利了。"
周維大笑："聽聽，這是那個曾經一周完成三個並購案的程遠川說的話嗎？"他轉向許沐晴，"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拼命，連續72小時不睡覺是常事。"
許沐晴驚訝地看着程遠川，很難想象這個總是強調風險控制的人曾經是個工作狂。
"人總會變的。"程遠川輕聲說，目光落在遠處。
"是啊，特別是經歷了那些事之後。"周維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不過說真的，看到你現在這樣，我很高興。"他舉起酒杯，"敬新開始。"
許沐晴跟着舉杯，注意到程遠川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那一刻，她突然很想了解他所有的故事——那些成功與失敗，榮耀與傷痛。
一小時後，許沐晴如約告辭。程遠川站起身："我送你到門口。"
走出酒吧，夜晚的空氣清新涼爽。許沐晴深吸一口氣："謝謝你邀請我，周先生很有趣。"
程遠川站在路燈下，光影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格外分明。"周維話太多了，"他微微皺眉，"別把他說的話太當真。"
"關於摩根的事？還是...關於你未婚妻的事？"問題一出口，許沐晴就後悔了自己的冒昧。
程遠川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隨即恢復平靜。"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簡短地說，"明天見，許分析師。"
許沐晴點點頭，轉身走向出租車停靠點。走出幾步，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程遠川仍站在原地，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而挺拔。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爲什麼程遠川如此執着於風險控制——因爲他曾經被風險徹底擊垮過。而她，或許比任何人都能理解這種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