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上的彈幕如同沸騰的開水,咕嘟咕嘟冒着興奮和震驚的氣泡。【成分警察】直播間的人數像坐了火箭,從最初的零星幾個看熱鬧的,一路飆升到幾十萬,並且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跳動。
殷嬌嬌感覺自己的心髒也在跟着那個數字一起狂跳,不是緊張,而是一種近乎宣泄的、帶着叛逆快感的興奮。她知道自己捅了一個馬蜂窩,而且是一個鑲着金邊、散發着昂貴香水味的巨型馬蜂窩。
“寶子們別急,咱們接着扒!”殷嬌嬌調整了一下呼吸,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更穩,帶着一種遊刃有餘的調侃,“剛才說到成本,可能有些顏粉……哦不,是‘容顏集團’的忠實擁躉要跳腳了,說我們還有研發成本、營銷成本、渠道成本嘛!對對對,你們說得都對。”
她對着鏡頭,露出一個“我懂,我都懂”的微妙表情。
“研發嘛,十年磨一劍,從四千米雪山上摘朵花,聽起來是挺費鞋的。營銷嘛,看看這排場,這燈光,這請來的媒體和貴婦,還有台上那位……”她頓了頓,腦海裏閃過張翊安那張冷峻的臉,語氣裏不自覺地帶上了點個人情緒,“……那位氣場兩米八的總裁親自站台,確實燒錢。渠道就更不用說了,高端商場專櫃,哪個不是寸土寸金?”
“但是!”她話鋒陡然一轉,聲音拔高,帶着一種穿透虛僞的銳利,“把這些所有成本都攤進去,它就能值八千八了嗎?就能把基礎保溼劑吹成‘青春活化因子’了嗎?就能把即時提亮的二氧化鈦包裝成‘一夜回春’的神跡了嗎?”
“不能!”她自問自答,斬釘截鐵,“這本質還是一種利用信息不對稱,對消費者進行的精準收割!是利用大家對衰老的恐懼、對美麗的渴望,進行的一場大型PUA!”
“我們消費者,花的每一分錢,都應該買在實處,買在真正有效的成分上,而不是爲這些華而不實的營銷故事和智商稅買單!”
【說得好!支持警察姐姐!】
【早就看這些天價護膚品不順眼了!】
【主播好剛!愛了愛了!】
【已錄屏,坐等容顏集團公關。】
【哈哈哈,費鞋!主播你是懂研發的!】
彈幕一片歡騰,夾雜着大量的打賞特效,幾乎要蓋住屏幕。
殷嬌嬌看着這些支持的聲音,心裏那點因爲沖動而帶來的忐忑,漸漸被一種“爲民除害”的正義感取代。她趁熱打鐵,開始用更通俗易懂的比喻,深入淺出地講解皮膚的結構、成分吸收的原理,以及如何理性看待護膚品宣傳。
她講得投入,沒注意到直播間的人數已經突破百萬,並且悄然混入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
【哪裏來的野雞在亂叫?懂點皮毛就敢質疑權威?】
【容顏集團的研發是你這種小角色能詆毀的?】
【怕不是競爭對手派來抹黑的吧?】
【主播長得倒是不錯,可惜嘴太臭。】
這些言論很快被支持者的彈幕淹沒了下去,但殷嬌嬌還是瞥見了幾條。她心裏冷笑,果然來了。
但她絲毫不懼,反而對着鏡頭,笑容更加明媚:“喲,看來是戳到某些人的肺管子了,水軍下場了?來得正好!我正愁熱度不夠呢!來,盡管罵,正好讓平台多給我點流量推薦,讓更多寶子們看清真相!”
她這副“盡管放馬過來”的囂張姿態,反而讓那些惡意評論顯得更加蒼白無力,支持者們刷“警察姐姐威武”刷得更起勁了。
就在直播間氣氛達到一個高潮時,殷嬌嬌眼尖地看到,後台私信爆炸般增長,其中一條帶着官方認證標志的消息格外醒目——來自某知名財經媒體的記者,想要就此事進行采訪。
她心裏咯噔一下,知道這事真的鬧大了。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
她迅速權衡了一下,對着鏡頭說道:“好了,寶子們,今天的‘成分科普小課堂’就到這裏。關於‘一夜回春’面霜,我的觀點很明確:不值八千八,宣傳有誇大,大家捂緊錢包,理性消費。至於後續……如果‘容顏集團’覺得我說的不對,歡迎拿着他們的成分全分析報告和人體功效實驗數據來跟我公開對線!我,‘成分警察’,隨時奉陪!”
說完這句擲地有聲的結束語,她不顧彈幕的挽留和更多涌進來的好奇觀衆,幹脆利落地切斷了直播。
屏幕黑下來的瞬間,世界仿佛安靜了。
只有手機因爲過多消息涌入而持續發出的嗡嗡震動聲,提示着剛才那場不到半小時的直播,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殷嬌嬌靠在冰涼的牆壁上,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腎上腺素緩緩褪去,一陣疲憊感襲來,但更多的是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憋屈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惡氣,總算出了!
她點開社交平台,果然,“#成分警察diss容顏集團#”、“#八千八的面霜成本不到八十#”、“#一夜回春騙局#”等話題,正以坐火箭的速度躥上熱搜榜,後面跟着鮮紅的“爆”字。
她隨意點開幾個話題,下面討論得熱火朝天。有支持她打假的,有質疑她博眼球的,有容顏集團的水軍在拼命控評洗地,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吃瓜群衆。
其中,一條被頂到高位的評論吸引了她的注意:“弱弱地說,剛才直播裏那個一閃而過的側影……好像是‘容顏’的總裁張翊安本人?媽呀,那張臉……就算是制冷機也帥得慘絕人寰啊!可惜,旗下產品不幹人事。”
下面跟了一堆舔顏和附和的。
殷嬌嬌撇撇嘴,腦海裏再次浮現出張翊安那雙冰冷的、毫無情緒的眼睛。帥?或許吧。但一想到他站在台上,用那種權威的口吻說着虛假的宣傳詞,她就覺得那張臉也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低聲嘟囔了一句,收起手機,決定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回到位於城市邊緣、租金相對便宜的出租屋,殷嬌嬌踢掉高跟鞋,把自己摔進柔軟的沙發裏,這才感覺真正放鬆下來。她打開電視,本地財經新聞頻道果然已經在報道這件事。
“今日下午,一則名爲‘成分警察’的匿名直播,在網絡掀起巨大風波,直指美業巨頭‘容顏集團’旗下新品‘一夜回春’面霜涉嫌虛假宣傳……據悉,該直播直接導致‘一夜回春’面霜在各大電商平台的預售額出現斷崖式下跌,初步估計蒸發金額高達……三千萬元……”
三千萬!
聽到這個數字,殷嬌嬌心裏還是震了一下。她知道會有影響,但沒想到這麼大。這可不是小數目,足夠讓任何一家企業肉疼,更何況是“容顏”這樣注重聲譽和股價的上市公司。
一絲微妙的、類似於“闖禍了”的感覺,悄悄爬上心頭,但很快就被“活該”、“誰讓他們虛假宣傳”的理直氣壯給壓了下去。
她正想着要不要點個外賣慶祝一下這“歷史性”的勝利,門鈴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
“誰啊?”殷嬌嬌有些警惕,她這裏平時除了快遞和外賣,很少有人來訪。
門外傳來一個低沉而嚴肅的男聲:“殷嬌嬌小姐嗎?我們是容顏集團的,有些事情想找您了解一下。”
殷嬌嬌的心猛地一沉。
來了!這麼快?!
她走到貓眼前往外看,只見門外站着兩個穿着黑色西裝、身材高大的男人,表情嚴肅,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們的站姿和氣質,不像普通的白領,倒更像是……保鏢或者保安。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怕什麼?光天化日,他們還能把自己怎麼樣?再說了,自己手裏握着的可是真理!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頭發和衣服,打開了門,臉上掛起疏離而禮貌的微笑:“我是殷嬌嬌。請問有什麼事?”
爲首的那個男人,目光銳利地掃了她一眼,語氣不容置疑:“殷小姐,關於今天下午那場網絡直播,對我們集團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和巨大的經濟損失。我們總裁想請您過去,當面談一談。”
“當面談?”殷嬌嬌挑眉,“有什麼話不能在這裏說,或者通過律師函?‘請’我過去?這算是……綁架嗎?”
那男人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殷小姐說笑了。我們是合法合規邀請您前去溝通。當然,如果您不配合,我們也可以采取其他方式,比如……報警處理,指控您商業誹謗。您看?”
語氣平淡,卻帶着赤裸裸的威脅。
殷嬌嬌看着他們這架勢,知道今天不去是不行了。硬碰硬吃虧的肯定是自己。
她冷笑一聲:“行啊,那就去見見你們那位‘行走的制冷機’總裁,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麼樣!”
她回屋拿了手機和背包,換上平底鞋,跟着兩個黑衣男人下了樓。
樓下停着一輛黑色的賓利,流暢的車身在夕陽下泛着冷硬的光澤。男人爲她拉開車門,動作標準卻毫無溫度。
殷嬌嬌坐進寬敞舒適的後座,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心裏五味雜陳。幾個小時前,她剛從這棟大廈狼狽離開,幾個小時後,她竟然又以這種方式“風光”回去了?
真是諷刺。
車子平穩地駛入“容顏集團”的地下停車場,直達總裁專用電梯。電梯無聲地上升,數字不斷跳動,殷嬌嬌的心也跟着一點點提起。
“叮”的一聲,電梯到達頂層。
門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極其寬敞、裝修風格極簡卻處處透着昂貴和壓迫感的辦公區域。燈光冷白,地面光可鑑人,空氣裏彌漫着一種近乎凝滯的安靜。
一個穿着得體、戴着金絲邊眼鏡的年輕男人等在那裏,見到她,微微躬身:“殷小姐,我是秦特助。總裁在裏面等您。”
殷嬌嬌認得他,是剛才跟在張翊安身邊的特助之一。
她跟着秦風,走向那扇厚重的、看起來就象征着絕對權力的雙開木門。
秦風輕輕敲了敲門,裏面傳來一個低沉冷冽的聲音:“進。”
門被推開。
殷嬌嬌邁步走了進去。
首先感受到的是極致的安靜和空曠。總裁辦公室大得驚人,整面的落地窗外是華燈初上的城市夜景,璀璨繁華,卻更反襯出室內的冷清。
張翊安就坐在那張寬大得離譜的辦公桌後面,身後是占據了一整面牆的書架,上面擺滿了精裝書籍和行業獎項。他沒有開主燈,只有桌上一盞設計感極強的台燈散發着冷白色的光暈,將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勾勒得更加深邃,也更加冰冷。
他似乎正在看文件,聽到腳步聲,才緩緩抬起頭。
那一刻,殷嬌嬌感覺自己像是被某種極具壓迫感的猛獸盯住了。他的眼神,比下午在大堂那無意的一瞥,要專注和銳利千百倍。那裏面沒有憤怒,沒有指責,甚至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只是一種純粹的、居高臨下的審視和冷靜,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或者一個實驗對象的變量。
殷嬌嬌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不能慫。
她甚至努力扯出了一個略帶嘲諷的笑容:“張總,這麼大陣仗‘請’我過來,有何指教?”
張翊安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身體微微後靠,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着。那規律的、輕微的“叩叩”聲,在寂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敲得殷嬌嬌心裏有點發毛。
半晌,他才開口,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沒有什麼溫度,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殷嬌嬌小姐,生物化學專業,普通本科畢業。今天下午三點十七分,在我司大堂,使用匿名賬號‘成分警察’,進行了一場時長二十八分鍾的直播。”
他語速平緩,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直播內容,主要針對我司新品‘一夜回春’奢華面霜,發表了包括但不限於‘成本不到八十’、‘宣傳誇大’、‘收割智商稅’等言論。根據初步統計,該直播直接或間接導致該產品預售額損失約……三千萬元人民幣。”
他頓了頓,那雙深邃的眸子鎖住她,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千鈞:
“對此,你有什麼想解釋的嗎?”
殷嬌嬌被他這種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態度激怒了。她以爲會面對暴跳如雷的指責,或者疾言厲色的威脅,卻沒想到是這種仿佛在討論天氣般的平靜。這種平靜,反而更顯得他高高在上,仿佛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裏不過是一場無足輕鬧的螻蟻之怒。
“解釋?”殷嬌嬌嗤笑一聲,往前走了一步,雙手撐在他的辦公桌上,身體微微前傾,毫不畏懼地直視着他,“我需要解釋什麼?解釋我爲什麼說真話?還是解釋我爲什麼戳破了你們華麗袍子下面的虱子?”
她語速加快,帶着壓抑不住的怒火:“成本分析我有說錯嗎?主要成分就是基礎保溼劑和物理增白劑,我有說錯嗎?宣傳語裏‘一夜回春’、‘逆轉肌齡’,這在科學上站得住腳嗎?張總,您可是哈佛的高材生,這些基本的生物化學常識,不需要我一個普通本科畢業的‘花瓶’來教您吧?”
她特意加重了“花瓶”兩個字,帶着明顯的諷刺。
張翊安看着她因爲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和那雙亮得驚人的、燃燒着怒火和不服輸光芒的眼睛,眸色深沉了幾分。他指尖的敲擊停了下來。
“你的成分分析,從單一原料成本角度,大致沒錯。”他居然承認了,但語氣依舊沒什麼波瀾,“但化妝品是復合產物,價值並非僅由原料決定。研發、品控、包裝、品牌溢價,都是成本的一部分。你的言論,片面且具有強烈的誤導性,已經構成了商業詆毀。”
“誤導性?”殷嬌嬌簡直要氣笑了,“到底是誰在誤導消費者?是你們用那些聽起來高大上、實則空洞無物的營銷詞匯!是你們刻意營造出一種‘用了就能返老還童’的虛假期望!我只不過是撕下了這層遮羞布,告訴消費者真相!這也有錯?”
“真相往往比謊言更殘酷,也更容易引發非理性的恐慌和抵制。”張翊安的聲音依舊冷靜,“你的行爲,基於你個人片面的、或許帶有某種……泄憤目的的判斷,給一家合法經營、依法納稅、提供大量就業崗位的企業,帶來了實質性的、巨大的經濟損失。這不是正義,是魯莽和破壞。”
“泄憤目的?”殷嬌嬌捕捉到他話裏的這個詞,眼神瞬間變得更冷,“張總什麼意思?是覺得我因爲面試被拒,所以心懷不滿,故意報復?”
張翊安沒有否認,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說:“難道不是嗎?”
這種默認的態度,徹底點燃了殷嬌嬌的怒火。
“呵!”她直起身,雙手環胸,用一種極其不屑的目光打量着張翊安和他這間奢華的辦公室,“張總,您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不起我了!我殷嬌嬌就算再不堪,也不至於因爲一個工作機會,就幹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我之所以站出來說話,是因爲我看不慣!看不慣你們這些所謂的行業巨頭,用虛假宣傳愚弄消費者!看不慣這個行業裏充斥着的浮誇和謊言!這是我的職業操守!跟你們那個狗屁面試,沒有一毛錢關系!”
她的話擲地有聲,在空曠的辦公室裏回蕩。
張翊安沉默地看着她,台燈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讓人看不清他具體的情緒。只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她的身體,看進她靈魂深處。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殷嬌嬌以爲他會直接叫保安把她扔出去或者報警抓她的時候,他卻突然開口,說了一句完全出乎她意料的話:
“你的職業操守,和你的魯莽,都讓我印象深刻。”
他的語氣裏,似乎……帶着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玩味?
殷嬌嬌愣住了。
張翊安沒有再看她,而是從抽屜裏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的桌面上。
“這是一份合同。”他言簡意賅地說,“你看一下。”
殷嬌嬌警惕地看着那份文件,又看看他,沒有動:“什麼東西?賣身契?”
張翊安嘴角似乎幾不可見地勾了一下,但那弧度太小,消失得太快,讓人以爲是錯覺。
“你可以這麼理解。”他語氣平淡,“一份對賭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