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安置在侯府最偏僻的一個小院子裏,名叫“聽竹苑”,名字雅致,實則潮溼陰冷,陳設簡陋,連個體面的丫鬟都沒有,只有一個眼神躲閃、做事笨手笨腳的小丫頭叫春草。
待遇甚至不如府裏有些體面的管事嬤嬤。
帶我來的嬤嬤皮笑肉不笑地說:“大小姐暫且住着,夫人說了,您剛從鄉下來,怕住不慣太好的地方,先適應適應。”
適應?適應這比鄉下土坯房好不了多少的待遇嗎?
我沒爭辯,安靜地住了下來。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個隱形人。除了每日晨昏定省,能見到侯爺和夫人,其餘時間,他們都當我不存在。
晨省時,柳氏會例行公事般問幾句“住得可習慣?”“飯菜可合口味?”,但眼神從未真正落在我身上。唐遠更是連問都懶得問。
而唐奈,總是親熱地挽着柳氏的胳膊,巧笑倩兮,說着京城最新的趣聞,或是她又在哪家詩會上拔得頭籌,得了哪位大師的誇贊。她時不時會“關心”地看我一眼,說:“姐姐臉色不好,可是昨夜沒睡好?我那裏有新得的血燕,待會兒讓丫鬟給姐姐送去。”
每次她說完這種話,柳氏看我的眼神就會更冷淡一分,仿佛在責怪我不識抬舉,破壞了她們母女的溫情。
府裏的下人最是勢利。
起初還有幾分表面恭敬,見主子們態度明確,便越發怠慢起來。送來的飯菜時常是冷的,份例裏的炭火時有時無,衣衫縫補清洗也拖拖拉拉。
春草怯生生地告訴我:“小姐,廚房的王媽媽說,大小姐是鄉下長大的,皮實,用不着那麼精細。”
我聽着,沒說話。只是看着窗外光禿禿的竹枝,在冷風裏搖晃。
唐奈偶爾會來我的小院“探望”。
她每次來,都穿着飄逸出塵的白衣,帶着兩個捧着錦盒的丫鬟,聲勢浩大。
“姐姐,這是新進的雲錦,顏色太豔,我穿不合適,想着姐姐或許喜歡。”
“姐姐,這是宮裏賞下的點心,我吃膩了,給你嚐嚐。”
“姐姐,下個月安國公府賞花宴,我求了母親帶你也去見識見識,你可要好好打扮,莫要……失了侯府體面。”
她的話,句句體貼,字字爲我着想。
可每一次她來過之後,我在府裏的處境就會更艱難一分。下人們的閒言碎語更加不堪,柳氏看我的眼神也愈發復雜,仿佛我是一塊甩不掉的、讓她蒙羞的污漬。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用這種看似善良大度的方式,一次次地提醒所有人,我唐淺,是個上不得台面的村姑,需要她這個假千金的施舍和襯托。
這日,安國公府的賞花宴到了。
柳氏果然帶了我去,大概是唐奈“求情”的功勞。
我穿着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衣裙,站在一群姹紫嫣紅的貴女中間,格格不入。
唐奈依舊是全場焦點,一襲白衣,清麗脫俗,與幾位皇子公主談笑風生,言談舉止,優雅得體。
我被柳氏安排在角落,無人問津。
偶爾有人投來目光,也是帶着毫不掩飾的打量和輕蔑。
“那就是侯府剛找回來的真千金?”
“嘖嘖,看着確實……不像侯門千金。”
“聽說在鄉下養了十幾年,字都不識幾個呢。”
“難爲唐奈小姐了,還要處處照顧她,真是菩薩心腸。”
我端着一杯冷掉的茶,手指微微收緊。
這時,一個穿着華麗的貴女,似乎是吏部尚書的千金,故意提高了聲音笑道:“唐奈姐姐,聽說你這位鄉下回來的姐姐力氣大得很,能扛鋤頭能挑水,不如讓她給我們表演一個?也讓我們開開眼界!”
周圍響起一陣壓抑的竊笑聲。
唐奈蹙起秀眉,不贊同地看着那貴女:“李妹妹,休得胡言。我姐姐雖是鄉間長大,但也是侯府千金,豈能做那等粗鄙之事?”
她轉向我,眼神溫柔而歉然:“姐姐,你別介意,李妹妹她是有口無心的。”
她總是這樣,先任由別人羞辱我,再站出來充當好人,既博取了名聲,又坐實了我“粗鄙”的形象。
我看着唐奈那雙清澈見底,卻暗藏鋒芒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胸腔裏翻涌的怒火。
但我只是垂下眼睫,輕聲道:“無妨。”
那李小姐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來:“爛泥扶不上牆。”
賞花宴不歡而散——對我來說。
回府的馬車上,柳氏沉着臉,終於忍不住斥責我:“今日帶你出來,是讓你見見世面,不是讓你去給我侯府丟人現眼的!你看看你,畏畏縮縮,連句話都不會說,還不如奈兒一半大方得體!早知如此……”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早知如此,就不該認我回來。
唐奈依偎着柳氏,柔聲勸道:“娘,您別生氣,姐姐只是不習慣罷了。慢慢教,總會好的。”
我看着她們,看着柳氏對唐奈毫不掩飾的疼惜,看着唐奈眼底那抹勝利者的微光,心一點點沉下去,也一點點硬起來。
這侯府千金,我不稀罕。
但屬於我的東西,誰也別想搶走。
尤其是,用這種踩着我上位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