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夾牆裏變得黏稠。
像是凝固了的蜂蜜,一滴一滴,緩慢地往下淌。朱由檢靠着冰冷的磚牆,能感覺到牆壁透過衣服傳來的涼意。他挪了挪身子,肩膀不小心碰到了周皇後的肩膀。
周皇後微微縮了一下。
但沒躲開。
兩人就這麼挨着,在狹窄的空間裏,體溫隔着衣服互相傳遞。
“這要是放在現代,屬於非法同居吧?” 朱由檢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雖然法律上我們是夫妻,但心理上……這算不算占便宜?”
他側過頭,看了周皇後一眼。
她低着頭,眼睫毛很長,在昏暗的光線下,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的鼻梁很挺,嘴唇……嘴唇有點幹,起了皮,但形狀很好看。
“原主的審美不錯。” 他想,“至少老婆挑得可以。”
周皇後似乎感覺到他在看她,抬起頭。
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周皇後的臉又紅了。
她趕緊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
朱由檢咳嗽了一聲,也移開視線。
“尷尬。” 他想,“雖然名義上是老夫老妻,但對我來說,這跟相親現場差不多。”
他決定找點話說。
“婉如。”
“陛下。”
“你……”他想了想,“你冷嗎?”
周皇後搖搖頭:“不冷。”
但她的聲音有點抖。
朱由檢這才注意到,她的嘴唇在微微發顫。
“嘴硬。” 他想。
他脫下自己的外袍——那件灰色棉袍,已經沾滿了灰。他把袍子披在周皇後肩上。
“穿着。”他說,“別着涼。”
周皇後愣了一下,抬起頭看他。
她的眼睛裏有些復雜的情緒。
驚訝,感動,還有……一點疑惑。
“陛下……”她小聲說,“您自己……”
“我不冷。”朱由檢打斷她,“男人火力旺。”
“其實冷得要死。” 他在心裏補了一句,“但裝逼就要裝全套。”
周皇後沒再推辭。
她把袍子裹緊了些。袍子很大,幾乎把她整個人包住了。她聞到了袍子上的味道——塵土味,汗味,還有……一種她說不清楚,但屬於陛下的味道。
她的臉更紅了。
她把臉埋進袍子的領口裏,深深吸了一口氣。
“像個小女孩。” 朱由檢看着她,有點想笑。
但他忍住了。
氣氛又沉默下來。
這次不那麼尷尬了,反而有點……溫馨?
王承恩在另一邊坐着,閉着眼睛,像是在養神。但朱由檢知道,老太監的耳朵一直豎着,聽着外面的動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外面的聲音時有時無。
有時是腳步聲,有時是說話聲,有時是東西被搬動的聲音。每次有聲音,三人都屏住呼吸,直到聲音遠去。
朱由檢開始覺得無聊。
他盯着木板縫隙透進來的光柱看。
光柱裏有灰塵在飛舞,慢悠悠的,像夢境裏的遊魚。他數着那些灰塵顆粒,數到二十七的時候,放棄了。
“太無聊了。” 他想,“要是有手機就好了。至少能玩會兒消消樂。”
他看向周皇後。
她似乎也在發呆,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婉如。”他小聲叫她。
周皇後回過神:“陛下?”
“你……”他又開始找話題,“你平時在宮裏,都做什麼?”
周皇後想了想。
“早上起來,給太後請安——以前太後在的時候。然後處理宮務,看賬本,安排妃嬪們的用度。下午……有時候做做女紅,有時候看看書。”
“標準後宮日常。” 朱由檢想,“跟電視劇裏演的一樣。”
“你看什麼書?”他問。
“《女誡》,《列女傳》,有時候也看詩詞。”周皇後說,“不過妾身愚鈍,看得不深。”
“《女誡》……” 朱由檢在心裏撇嘴,“封建糟粕。”
但他沒說出口。
“你呢?”周皇後突然問,“陛下平時……都做什麼?”
這個問題讓朱由檢愣了一下。
他得回憶原主的日常。
“上朝,批奏折,召見大臣,再批奏折,再上朝……”他說着說着,自己都覺得枯燥,“偶爾去煤山走走,或者……看看你。”
最後一句是他隨口加的。
周皇後卻當真了。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陛下……”她小聲說,“您以前,很少來看妾身。”
朱由檢心裏一咯噔。
“說錯話了。” 他想。
他趕緊補救:“以後……以後朕多去看你。”
“真的?”
“真的。”
周皇後看着他,眼睛又亮了起來。
她笑了。
很淺的笑容,但很真切。嘴角彎起,眼睛彎成月牙,整張臉都生動起來。
“她笑起來更好看。” 朱由檢想。
他看着她笑,心裏某個地方,又軟了一下。
“不行不行,” 他提醒自己,“不能這麼快就陷進去。這是原主的老婆,我只是暫時借用身體……”
但他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周皇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
但嘴角的笑意沒散。
氣氛又變得微妙起來。
這次不是尷尬,是……曖昧?
朱由檢能聞到周皇後身上的味道。不是脂粉香,是一種很淡的,像是皂角混合着體香的味道。很幹淨,很好聞。
他的心跳快了幾拍。
“穩住,”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你是個現代人,什麼場面沒見過……”
“但這場面還真沒見過。”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看向對面的王承恩。
老太監還是閉着眼,但嘴角似乎……也有一絲笑意?
“這老頭在偷笑?” 朱由檢懷疑。
他咳嗽了一聲。
王承恩立刻睜開眼睛,一臉嚴肅:“萬歲爺?”
“沒事。”朱由檢說,“就是……有點悶。”
“是,這裏空氣不好。”王承恩點頭,“要不,老奴把木板推開一點縫?”
“不用。”朱由檢說,“安全第一。”
三人又陷入沉默。
但這次,沉默裏多了一些別的東西。
朱由檢能感覺到,周皇後的身體,往他這邊靠了靠。
很輕微的動作,但確實靠過來了。
他沒動。
任由她靠着。
兩人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
溫度互相傳遞。
心跳聲……好像也能聽到?
朱由檢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心跳。
時間繼續流淌。
外面的天色,透過縫隙,漸漸暗了下來。
黃昏到了。
王承恩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
“萬歲爺,時辰差不多了。”他說,“老奴該去了。”
朱由檢點點頭。
他從懷裏掏出那個金元寶,遞給王承恩。
“小心點。”他又囑咐了一遍。
“老奴明白。”
王承恩走到木板前,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
然後,輕輕推開一條縫。
外面很安靜。
他鑽了出去,又把木板恢復原狀。
夾牆裏,只剩下朱由檢和周皇後兩人。
空間突然顯得更小了。
空氣也更悶了。
朱由檢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還有周皇後的呼吸聲。
兩人的呼吸,在狹小的空間裏,交織在一起。
“陛下,”周皇後小聲說,“王公公……能成嗎?”
“能。”朱由檢說,“他辦事,朕放心。”
他說得很篤定。
但其實心裏也沒底。
“但總不能說‘我也不知道’吧?” 他想,“當皇帝的,得穩得住。”
周皇後點點頭,沒再問。
她又往他這邊靠了靠。
這次靠得更近了。
朱由檢能感覺到她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服傳來。
他的身體僵了一下。
“這……” 他想,“這是不是太近了?”
但他沒躲。
反而,他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肩膀。
動作很自然,像是做過無數次一樣。
周皇後的身體微微一顫。
但沒抗拒。
她順勢靠在他肩上。
很輕,很小心。
像是怕壓着他。
兩人就這樣,在昏暗的夾牆裏,互相依偎着。
誰也沒說話。
但有些東西,在沉默裏,悄悄改變了。
朱由檢聞着她頭發的味道。
很淡的皂角香。
他的手,無意識地,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
像是安慰,又像是……別的什麼。
周皇後閉上眼睛。
一滴眼淚,悄悄滑下來。
但她沒出聲。
只是更緊地,往他懷裏靠了靠。
朱由檢感覺到了那滴眼淚。
溼溼的,涼涼的,透過衣服,印在他肩膀上。
他心裏一軟。
“她也不容易。” 他想。
一個皇後,一夜之間國破家亡,丈夫讓她自盡,自己躲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等着未知的命運。
換了誰,都受不了。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別怕。”
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有朕在。”
周皇後點點頭。
她把臉埋進他懷裏。
這次,她哭出了聲。
很小聲的啜泣,壓抑的,克制的,但確確實實是哭聲。
朱由檢沒說話。
只是更緊地抱着她。
手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輕輕地拍着。
像是哄孩子。
時間,在這溫暖的懷抱裏,又變得緩慢起來。
外面完全黑了。
沒有月光,沒有星光。
夾牆裏一片漆黑。
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
朱由檢能感覺到懷裏的周皇後,漸漸停止了哭泣。
她的呼吸平穩下來。
她似乎……睡着了?
他不敢動。
怕驚醒她。
他就這樣抱着她,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牆。
腿開始麻了。
腰也開始疼了。
但他還是沒動。
“就當是……補償原主欠她的吧。” 他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
木板外傳來了輕微的響動。
三下,停頓,又兩下。
是約定的暗號。
朱由檢輕輕搖了搖周皇後。
“婉如,醒醒。王承恩回來了。”
周皇後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她發現自己還靠在陛下懷裏,臉一下子紅了。
趕緊坐直身子。
朱由檢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胳膊,走到木板前。
也敲了三下,停頓,又兩下。
外面傳來回應。
他推開木板。
王承恩鑽了進來,帶着一身夜間的涼氣。
“萬歲爺。”他的聲音裏帶着興奮,“成了!”
“怎麼說?”
“劉三答應了。”王承恩壓低聲音,“子時三刻,朝陽門換崗的時候,他值夜。他說可以放我們出去,但……”
“但什麼?”
“但要加錢。”王承恩說,“他說現在風聲緊,風險大,一個金元寶不夠。”
“貪得無厭。” 朱由檢在心裏罵。
但他沒表現出來。
“他要多少?”
“再要……一百兩銀子。”王承恩說,“或者等值的首飾。”
朱由檢想了想。
他從懷裏掏出那個布袋,打開。
借着木板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他翻看着裏面的東西。
首飾不少,金簪玉鐲,還有幾塊玉佩。
他挑了兩件看起來不太起眼的——一根金簪,一個玉鐲。
“這些夠嗎?”
王承恩接過來,掂了掂。
“夠了。”他說,“劉三不識貨,這兩件至少值二百兩。”
“那就給他。”朱由檢說,“只要能出去,錢不是問題。”
“反正也是從闖軍手裏拿的。” 他在心裏補充。
王承恩把首飾收好。
“還有,”他說,“劉三說,只能帶三個人出去。多一個都不行。”
“我們正好三個。”朱由檢說。
“他還說,要喬裝打扮。不能穿宮裏的衣服,不能帶顯眼的東西。”
朱由檢看了看自己這身灰色棉袍,又看了看周皇後身上樸素的襦裙。
“我們這身,可以嗎?”
王承恩點頭:“可以。就是皇後娘娘的發髻……得改改。宮裏的發式太顯眼了。”
周皇後立刻伸手,拔掉了頭上的木簪。
長發披散下來。
在黑暗裏,像一匹黑色的綢緞。
她用手簡單地理了理,然後挽成一個很普通的婦人發髻——市井裏常見的那種。
“這樣行嗎?”她問。
王承恩看了看:“行。”
“還有什麼?”朱由檢問。
“沒了。”王承恩說,“子時三刻,朝陽門。劉三會在門洞裏等我們。暗號是……咳嗽三聲。”
朱由檢記住了。
“現在什麼時辰了?”
“戌時剛過。”王承恩說,“還有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
四個小時。
朱由檢點點頭。
“那就等。”
三人又坐下來。
這次,氣氛不一樣了。
有了希望,有了盼頭。
周皇後的眼睛在黑暗裏閃着光。
她看向朱由檢,眼神裏充滿了信任。
朱由檢對她笑了笑。
雖然知道她看不見,但他還是笑了。
“能出去了。” 他想,“出了北京城,天高任鳥飛。”
他腦子裏開始規劃出城後的路線。
去南京,走水路最快。從通州上船,沿大運河南下。但問題是……李自成會不會封鎖運河?
“得邊走邊看。” 他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等待,總是最煎熬的。
尤其是這種,關乎生死的等待。
朱由檢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心跳也在加快。
“緊張了。” 他想,“正常,畢竟是要命的買賣。”
他看向周皇後。
她似乎也很緊張,手指緊緊攥着衣角。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涼,手心也有汗。
他用力握了握,像是傳遞力量。
周皇後看向他,黑暗中,兩人的目光似乎又撞在一起。
她回握住他的手。
用力地。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兩人就這樣,手牽着手,在黑暗裏等待。
等待着子時三刻的到來。
等待着,自由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