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近。
夾牆裏的黑暗濃得化不開。朱由檢瞪大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他只能靠聽覺——聽自己的心跳,聽周皇後的呼吸,聽外面偶爾傳來的、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這比等雙十一搶購還煎熬。” 他想,“至少搶購能看到倒計時。”
周皇後的手還握在他手裏。
握得很緊。
他能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冷嗎?”他小聲問。
“不冷。”周皇後的聲音也很小,但很清晰,“就是……有點緊張。”
朱由檢捏了捏她的手。
“別怕。”他說,“一切按計劃來。”
他說得輕鬆,但其實自己心裏也打鼓。
“劉三會不會變卦?會不會拿了錢不辦事?會不會……把我們賣了?”
這些念頭像蒼蠅一樣,在他腦子裏嗡嗡作響。
但他不能表現出來。
他是皇帝。
是這三個人的主心骨。
他得穩。
時間一點點爬過。
王承恩突然開口:“萬歲爺,時辰快到了。”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但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
“準備。”
三人開始最後的檢查。
朱由檢摸了摸懷裏的布袋——裏面還有幾件首飾,一些散碎銀子。這是他們全部的家當。
周皇後重新整理了一下頭發,確保發髻普通得不會引起任何注意。
王承恩則走到木板前,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
外面很安靜。
太安靜了。
安靜得讓人心慌。
“走。”朱由檢說。
王承恩推開木板。
一股涼風灌進來,帶着夜晚特有的、清冽的空氣。
三人依次鑽出夾牆。
外面是乾清宮的暖閣。
此刻空無一人。
月光從窗櫺透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被扔在地上的書還堆在那裏,像一座小小的、悲傷的墳。
朱由檢看了一眼那些書,沒說話。
他拉住周皇後的手,跟在王承恩身後。
王承恩對這宮殿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掌。他領着兩人,沿着牆根的陰影,悄無聲息地穿過暖閣,穿過偏殿,穿過一道又一道門。
路上遇到了兩波巡邏兵。
都被王承恩提前察覺,躲了過去。
“這老頭簡直是人形雷達。” 朱由檢在心裏感嘆。
他們從乾清宮後門出去,進了御花園。
夜晚的御花園,黑黢黢的。假山像蹲伏的怪獸,樹木的枝椏在風裏搖晃,像是鬼魅的手臂。
王承恩選了最偏僻的小路。
路上有積水,踩上去啪嗒作響。朱由檢盡量放輕腳步,但還是免不了發出聲音。每次聲音稍大,他的心就提一下。
周皇後走得很穩。
她提着裙擺,腳步輕盈,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
“大家閨秀就是不一樣。” 朱由檢想,“走路都這麼優雅。”
穿過御花園,前面就是宮牆。
不是外宮牆,是內宮牆。牆不高,但上面有琉璃瓦,滑溜溜的。
王承恩停下腳步。
“從這裏翻過去,就是東華門大街。”他說,“再往東走一裏,就是朝陽門。”
朱由檢抬頭看牆。
“翻牆……” 他想,“我一個皇帝,要翻牆逃命。這劇情放電視劇裏,收視率肯定高。”
牆邊有棵老樹。
枝椏伸過牆頭。
王承恩先爬上去。他年紀雖大,動作卻很利索,幾下就上了樹,然後伸手下來。
“萬歲爺,先把娘娘送上來。”
朱由檢看向周皇後。
她點點頭。
他托着她的腰,把她往上送。王承恩在上面接應,把她拉了上去。
“腰好細。” 這是朱由檢托着她時的第一反應。
然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些!” 他在心裏罵自己。
輪到他自己了。
他抓住樹枝,用力往上爬。這具身體雖然虛弱,但求生欲激發了潛力。他咬緊牙關,一點一點,居然也爬了上去。
三人坐在牆頭的樹枝上,喘着氣。
牆外是街道。
黑漆漆的街道,沒有燈火,沒有人聲。只有風刮過屋瓦的嗚嗚聲。
“下。”王承恩說。
他先跳下去,落地時發出沉悶的聲響。
然後接住周皇後。
朱由檢最後跳。
他閉上眼睛,縱身一躍。
腳下一震,膝蓋發軟,差點跪在地上。王承恩趕緊扶住他。
“沒事吧,萬歲爺?”
“沒事。”朱由檢站直身子。
他們現在在一條小巷裏。
巷子很窄,兩邊是高高的院牆。地上有污水,散發着難聞的氣味。
“這邊。”王承恩低聲說。
三人貼着牆根,快步往東走。
街上偶爾有巡邏兵經過。
每次聽到腳步聲,三人就立刻躲進陰影裏,屏住呼吸,等兵過去。
有一次,一隊兵就在他們藏身的巷口停下。
“他娘的,這大半夜的,冷死了。”
“少廢話,將軍說了,這幾日要加強巡邏,防止前朝餘孽逃跑。”
“餘孽?崇禎不是死了嗎?”
“死了?屍體呢?沒見着屍體,就不能算死!”
朱由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周皇後的手緊緊抓着他的胳膊。
王承恩則按住了腰間的短刀——那是他從宮裏帶出來的,唯一的武器。
那隊兵在巷口站了一會兒,罵罵咧咧地走了。
三人鬆了口氣。
繼續前進。
朝陽門越來越近。
已經能看到城門樓的黑影,在夜空裏巍然聳立。
城門口有燈火。
是守軍點的燈籠,在風裏搖晃,投下飄忽不定的光。
王承恩停下腳步。
“萬歲爺,您和娘娘在這裏等着。”他說,“老奴先去接頭。”
朱由檢點頭。
王承恩貓着腰,消失在黑暗裏。
朱由檢拉着周皇後,躲到一堆雜物後面。
這裏似乎是某個店鋪的後門,堆着破筐爛簍,還有幾個空酒壇。
空氣中彌漫着酒糟的酸味。
“陛下。”周皇後小聲說,“我們……真的能出去嗎?”
“能。”朱由檢說。
他說得很肯定。
但其實心裏也沒底。
“要是劉三變卦,我們就完蛋了。” 他想,“這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跑都沒地方跑。”
他握緊了周皇後的手。
“不行,得做最壞的打算。”
他環顧四周。
如果出事,往哪跑?
左邊是死胡同。
右邊是大街,但街上可能有巡邏兵。
前面是城門,後面……
後面是來路,肯定有追兵。
“四面楚歌啊。” 他苦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麼長。
朱由檢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擂鼓。
周皇後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她的手心裏全是汗。
突然,前面傳來了咳嗽聲。
三聲,停頓,又三聲。
是暗號!
朱由檢精神一振。
他探頭看去。
王承恩回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那人穿着守軍的號衣,身材矮胖,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正是劉三。
三人從雜物後面走出來。
劉三看到朱由檢和周皇後,愣了一下。
“這就是……”他壓低聲音,“富商夫婦?”
“是。”王承恩說,“這是我家老爺和夫人。”
劉三上下打量着兩人。
朱由檢穿的是灰色棉袍,雖然料子普通,但氣質在那兒——畢竟是當了十七年皇帝的人,舉手投足間自有威儀。
周皇後雖然低着頭,但身段姿態,也不像普通民婦。
劉三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懷疑。
“壞了。” 朱由檢想,“這胖子起疑心了。”
他趕緊上前一步,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銀子,塞到劉三手裏。
“劉爺辛苦。”他學着商人的口氣,“一點小意思,請兄弟們喝酒。”
劉三掂了掂銀子,臉上的懷疑稍微淡了些。
“行吧。”他說,“跟我來。記住,別說話,別亂看。有人問,就說是我遠房親戚,急着出城奔喪。”
“明白。”朱由檢點頭。
劉三領着三人,往城門走去。
城門洞很黑,只有兩盞燈籠掛在兩邊,光線昏暗。幾個守兵靠在牆上,有的打盹,有的閒聊。
看到劉三帶人過來,一個瘦高個守兵站了起來。
“三哥,這幾位是?”
“我表叔一家。”劉三說,“老家急信,老太太不行了,得連夜趕回去。”
“這時候出城?”瘦高個皺眉,“上面有令,夜裏不準開城門……”
“特殊情況嘛。”劉三湊過去,塞了塊碎銀子,“通融通融。”
瘦高個掂了掂銀子,臉上露出笑容。
“行,三哥的面子得給。不過快點啊,別讓人看見。”
“知道知道。”
劉三領着三人,走到城門邊。
城門是厚重的木門,上面釘着銅釘。此刻緊閉着,只開了一扇小側門——那是平時供單人出入的。
“就從這兒走。”劉三說。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
踏出這扇門,就是城外了。
就是自由了。
他拉着周皇後,正要邁步。
突然,身後傳來了馬蹄聲。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所有人都愣住了。
朱由檢回頭看去。
一隊騎兵,舉着火把,正朝城門疾馳而來。
火光照亮了他們的鎧甲——是闖軍的精銳!
“完了。” 朱由檢腦子裏閃過這兩個字。
劉三的臉色也變了。
“快!快走!”他壓低聲音催促。
但已經來不及了。
騎兵隊轉眼就到了城門前。
領頭的是個黑臉漢子,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衆人。
“幹什麼的?”他厲聲問。
劉三趕緊上前,點頭哈腰:“將軍,是小的親戚,急着出城奔喪……”
“奔喪?”黑臉漢子冷笑,“這麼巧?深更半夜奔喪?”
他翻身下馬,走到朱由檢面前。
火把的光,照在朱由檢臉上。
黑臉漢子盯着他看。
朱由檢低下頭,心裏狂跳。
“認出來了?不會吧?我臉上又沒寫字……”
周皇後的手在發抖。
王承恩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黑臉漢子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抬起了朱由檢的下巴。
“抬起頭來。”
朱由檢被迫抬頭。
四目相對。
黑臉漢子的眼睛眯了起來。
“你……”他緩緩開口,“有點面熟啊。”
朱由檢的心沉到了谷底。
“真認出來了?”
他腦子裏飛速旋轉,思考對策。
跑?跑不過騎兵。
打?打不過。
求饒?有用嗎?
就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黑臉漢子突然鬆開了手。
“算了。”他說,“既然是奔喪,那就快滾。別在這兒礙眼。”
朱由檢愣住了。
“不抓我?”
他來不及多想,趕緊拉着周皇後,鑽出側門。
王承恩緊隨其後。
三人出了城門。
外面是空曠的野地。
夜風撲面而來,帶着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自由了!
他們不敢停留,快步往前走。
走了大約百步,身後突然傳來了劉三的喊聲。
“等等!”
三人回頭。
劉三從側門探出頭來,手裏拿着個包袱。
“這個忘了!”他把包袱扔過來。
王承恩接住。
打開一看,裏面是幾件舊衣服,還有幾個饅頭。
“路上換身衣服!”劉三喊道,“饅頭路上吃!快走!”
說完,他縮回頭,關上了側門。
朱由檢看着手裏的包袱,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這胖子……還挺講義氣。”
他朝城門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然後轉身,拉着周皇後,消失在夜色裏。
城牆上,黑臉漢子看着三人遠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轉身,對身後的親兵說:“去,告訴李將軍,魚出網了。”
“是!”
親兵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黑臉漢子又看向城門。
劉三正從門洞裏走出來,一臉惶恐。
“將軍,小的……”
“你做得不錯。”黑臉漢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有賞。”
劉三鬆了口氣,臉上堆起笑容:“謝將軍!謝將軍!”
黑臉漢子沒再理他,翻身上馬,帶着騎兵隊離開了。
夜,還很長。
朱由檢三人,在野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
他們不知道,一張大網,正在身後悄悄張開。
他們只知道,要往前跑。
跑得越遠越好。
跑到南京。
跑到安全的地方。
跑到,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