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失敗的反噬,遠比阿卯預想的更爲嚴重。那不單單是心神受創、口吐鮮血的痛楚,更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虛弱與滯澀感。仿佛原本與天地星辰之間那層若有若無、卻真實不隔的紗幔,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凜冽的寒風倒灌而入,讓他對星力、地氣的感應變得模糊而刺痛。
更讓他心焦的是懷中那方螭紋硯。自那夜之後,它不僅重新歸於冰冷沉寂,硯體表面甚至隱隱多了一絲極細微的、仿佛瓷器開片般的淺裂痕跡,觸手再無半分溫潤,只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冰涼。那絲維系着他與硯台的最後靈性聯系,也變得若有若無,幾近斷絕。
“硯老哥……對不起……”阿卯蜷縮在床榻上,手指輕輕拂過硯台上的淺痕,聲音帶着哭腔和深深的自責。他知道,若非爲了護住他心脈,抵御那節點狂暴的反噬,這方自樵雲山便陪伴他、數次助他渡過難關的古硯,絕不會受損至此。
袁監正親自來看過他幾次,喂他服用了不少珍貴的安神固本丹藥,又以自身精純修爲替他疏導紊亂的氣機。“星樞反噬,非同小可。你初次嚐試幹預,便遇此挫折,能保住靈台不毀,已是萬幸。且安心靜養,莫要再強行感應星象,徒耗心神。”袁監正語氣溫和,但眉宇間也帶着一絲凝重。他知道,阿卯的能力根植於那獨特的感知,若因此事留下心障或永久損傷,後果不堪設想。
徐靈台郎也常來探望,帶來監內配給的藥膳,並告知他一些外界的動靜。果然,實驗失敗的消息未能完全封鎖,劉監副一系的人雖不敢明着幸災樂禍,但“不自量力”、“遭了天譴”之類的冷言冷語已在監內悄然流傳。甚至有位親近劉監副的御史上了一份措辭隱晦的奏章,言及“星象關乎國本,未可輕動,當循正道,戒奇技”,隱隱指向欽天監近期的“冒進”之舉。
阿卯聽着這些,心中更是沉鬱。他不僅讓自己和硯台陷入此等境地,似乎還給信任他的袁監正帶來了麻煩。
他變得異常沉默,除了按時服藥進食,大部分時間都只是抱着那方受損的螭紋硯,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觀星台是不能再去了,甚至連感應星辰都成爲一種負擔和痛苦。那種與天地疏離、如同被遺棄的感覺,幾乎要將他吞噬。
袁監正見他如此,知他心結深重,光靠藥物難以化解。這一日,他並未攜帶丹藥,而是拿着一卷看起來年代極爲久遠的玉簡,來到了阿卯的小院。
“阿卯,可知‘補天’之傳說?”袁監正在他對面坐下,將玉簡置於案上。
阿卯茫然地抬起頭,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只在先生講述的古神話裏零星聽過,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但具體如何,並不知曉。
袁監正緩緩展開玉簡,上面刻畫的並非文字,而是一些與《伏亂譜》風格迥異、卻同樣充滿玄奧意蘊的圖案,描繪着星辰崩毀、天穹傾頹,又有神人采擷萬物精華,熔煉神光,彌合裂隙的景象。
“遠古之時,天柱折,地維絕,四極廢,九州裂。蒼天傾覆,非人力所能維系。”袁監正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然,有神聖感萬物悲鳴,聚精魄,凝神輝,以無上願力與智慧,終將傾頹之天彌補。此非僅神話,更是一種象征——象征天地亦有缺,而智慧生靈,可循其道,以其法,參與這天地之‘修補’。”
他的手指點在一幅描繪“熔煉神光”的圖案上:“你看,補天所需,非蠻力,乃是對天地法則的深刻理解,對萬物能量的精微駕馭,以及……一份不惜自身、願爲這天地承擔缺憾的‘魄力’。”
“你此番受挫,硯台受損,感應滯澀,便如同你個人修行之‘天’,出現了一道裂隙。”袁監正目光慈和地看着阿卯,“是就此沉淪,任由裂隙擴大,最終靈性泯然衆人?還是,效仿古之神聖,聚你之‘精魄’(堅定的心志),凝你之‘神輝’(已有的知識與感悟),尋找到屬於你的‘五色石’(修復自身與硯台、並最終解決星殞的方法),將這裂隙補上,甚至……借此契機,讓你對星樞、對天地的理解,更上一層樓?”
阿卯怔怔地聽着,眼中漸漸煥發出一種不同於往日的光彩。先生的話語,像一道光,刺破了他心中的陰霾與自憐。是啊,失敗了,受損了,難道就只能放棄嗎?古之神聖面對崩毀的天地都未曾放棄,自己這點挫折,又算得了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那卷玉簡上,落在那幅“熔煉神光”的圖案上,又低頭看了看懷中布滿淺痕的螭紋硯。一種前所未有的明悟與決心,在他心中升起。
“先生,我……我想‘補天’。”他抬起頭,聲音不再虛弱,帶着一種堅定的力量,“補我自己的天,也補……硯老哥的天。”
袁監正欣慰地笑了:“善。然大病初愈,不可猛藥。你且先從修復自身感應開始。”
在袁監正的指導下,阿卯的“康復”之路開始了。這並非簡單的休養,而是一種更具針對性的修行。他不再強行去感應遙遠的星辰或暴戾的節點,而是從最基礎的開始——感受自身呼吸的節奏,心跳的韻律,血液的流動。然後,將這種感知,延伸到院中的一草一木,感受它們的生機流轉;延伸到腳下的土地,感受其沉靜厚重的氣息;延伸到拂過臉頰的微風,感受其無形的力量。
起初,這一切都顯得模糊而隔膜。但阿卯憑借着那股“補天”的信念,耐心地、反復地練習。他嚐試將之前所學的《九章算術》之理,應用於對這種微觀能量流動的模擬與理解。他將螭紋硯時刻帶在身邊,即便它毫無反應,他也每日對着它空磨,以自身逐漸恢復平和的心神去溫養,如同呵護一個沉睡的夥伴。
漸漸地,那種與天地疏離的感覺開始消退。他重新“聽”到了草木生長的細微聲響,“摸”到了地氣緩慢而沉穩的脈搏。雖然對星力的感應依舊微弱且帶着刺痛,但至少,他與腳下這片大地、與周圍生機世界的聯系,重新變得緊密而真切。
在這個過程中,他對《伏亂譜》和袁監正所授的“星樞”理論,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不再將其視爲僵死的圖案或教條,而是嚐試用自己恢復的、更細膩的感知,去體會其中蘊含的能量流轉的“韻律”與“節奏”。他發現,之前實驗的失敗,或許並非方法完全錯誤,而是自己對節點那種“暴戾排他”的“性情”理解不足,引導的星力雖溫和,但其“頻率”與節點的固有波動產生了沖突,故而引發激烈反噬。
“或許……不是強行疏導,而是……先‘共鳴’,再‘引導’?”一個全新的念頭在他腦中成型。就像要安撫一頭暴躁的野獸,或許先模仿它的低吼,取得一絲信任,再慢慢引導它走向正確的方向?
他將這個想法與袁監正探討,袁監正眼中露出贊許之色:“孺子可教也。此謂‘以楔出楔’,以同頻之力,化解異頻之沖。然其中分寸,拿捏極難,需你對節點秉性有入微之察。”
阿卯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前路依舊艱難,但方向已然明確。
數月之後的一個清晨,阿卯照例在院中對着螭紋硯空磨,心神沉靜。朝陽初升,金色的光芒灑在硯台冰涼的表面上。忽然,他感覺到指尖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
他心中一顫,凝神感應。沒錯!並非錯覺!那絲斷絕已久的靈性聯系,雖然依舊微弱如遊絲,但確實重新連接上了!而且,硯台內部那死寂的深處,仿佛有一點極其微小的光粒,在吸收了朝陽的暖意與他持續溫養的心神之力後,輕輕地、試探性地……閃爍了一下!
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下,卻如同在無盡黑暗中點燃的星火,瞬間照亮了阿卯的心田!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硯台,眼眶瞬間溼潤了。
“硯老哥……你……你醒了?”
硯台再無其他反應,但那重新建立的、微弱卻堅韌的聯系,以及那驚鴻一瞥的靈光閃爍,已足以讓阿卯欣喜若狂。
自身的感應正在恢復,與硯台的連接重新建立,對星樞的理解也更進一步……這一次的“補天”,雖遠未完成,卻讓他真正踏上了那條更爲堅實的、通往星辰奧秘深處的道路。
他抬頭,望向蔚藍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雲層,看到了那依舊存在的“星殞”危機。這一次,他的眼中不再有恐懼與彷徨,只有一種歷經挫折後愈發沉澱的堅定與從容。
硯魄未泯,補天之路,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