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深,桂花落盡,枝頭只剩下墨綠的葉子。青嵐鎮卻因即將到來的鎮比而愈發躁動,空氣裏仿佛都飄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年輕人的競爭氣息。
落煙已經將寧神符和驅蚊符練得純熟無比,甚至開始嚐試繪制稍復雜些的“淨水符”和“小火符”,爲鎮比可能出現的加試項目做準備。她的進步讓落恒老懷大慰,符齋裏時常能聽到他爽朗的笑聲。
啓安依舊保持着他的節奏。白天在符齋幫忙,安靜觀察,偶爾在落恒或落煙卡殼時,用最不經意的方式點撥一句。夜晚和一切可利用的獨處時間,則被他用來繼續那隱秘的石室修行。
“旋”象的成功給了他巨大的鼓舞和明確的方向。他不再盲目嚐試,而是更加系統、更有針對性地練習“九象”。他發現,當自己全神貫注於某一種“象”的意境,並嚐試用指尖“畫”出來時,眉心封印的“暖意”回應的概率,比單純空靈感知時要高一些。雖然十次中或許只有一兩次能成功引動那股極其微弱的暖流,並且暖流出現後,他能引導其“顯化”於外的成功率更低,但這已經足夠了。
他像最耐心的工匠,一遍遍雕琢自己的心神,打磨那種與特定“意”契合的狀態。沙土地面上,偶爾會出現短暫存在的點痕、線跡、弧紋,又或者再次出現那令人振奮的螺旋。每一次成功,都讓他對那絲暖流的引導和控制,更加得心應手一分。
他甚至開始嚐試,用那絲暖流,去“浸潤”他帶來的那支普通兔毫符筆的筆尖。不是畫符,只是讓暖流極其緩慢、細微地流過筆杆,試圖讓筆毫與這股力量產生一絲微弱的“親和”。這個過程比在沙土上顯化圖案更加艱難,暖流幾乎一觸即散,但他能感覺到,筆毫似乎有了一絲極難察覺的、不同以往的“活性”。
就在這樣平靜中蘊含着蛻變的日子裏,符齋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後,陽光溫暖而不灼人。鋪子裏沒有客人,落恒正在後面院子裏處理一批新收的、需要陰幹的草藥材料。落煙在前鋪櫃台後,專心致志地在一塊木板上練習符紋的連貫筆勢。啓安則坐在他的老位置,手裏拿着一塊粗糲的磨刀石,正小心翼翼地打磨幾根用來制作簡易符筆的、硬度適中的禽類翎管——這是他最近主動向落恒要求學習的新“手藝”,既能幫忙,也能更細致地了解符筆制作的門道,落恒自然樂意教他。
就在這時,鋪門的光線一暗。
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來人是個中年男子,約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膚色微黑,穿着半舊但漿洗得很幹淨的靛藍色棉布長衫,腰間掛着一個巴掌大小的、顏色沉暗的皮質符囊。他走路很輕,幾乎沒有聲音,目光在鋪子裏掃過,平靜無波,卻帶着一種閱盡人事的深沉。他的氣息……很尋常,就像一個普通的行商或小有身家的鎮民,但啓安敏銳地察覺到,此人踏入鋪子的瞬間,空氣中那稀薄駁雜的靈機,似乎有了一絲極其隱晦、難以捕捉的擾動。
不是符師刻意散發的靈壓,更像是一種長期與符籙打交道、周身自然沾染的、與凡俗不同的“味道”。這味道很淡,淡到若非啓安這一個多月來堅持不懈地感知靈機,又身負天符門對符道氣息的敏銳本能,幾乎無法察覺。
落煙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臉上立刻掛起符齋學徒應有的禮貌笑容:“這位客官,需要點什麼?本店有各種常用符籙和符材……”
中年男子目光落在落煙身上,又掃過她面前木板上那些尚顯稚嫩但已有幾分章法的符紋練習痕跡,眼中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訝色,隨即恢復平靜。他沒有立刻回答落煙,而是又看向了角落裏的啓安。
啓安在他目光掃來的瞬間,已然低下頭,專注地打磨手中的翎管,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但他全身的肌肉都微微繃緊了,精神力高度集中,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着來人的一舉一動,同時竭力收斂自己所有可能異常的氣息,尤其是眉心那偶爾會散發的微弱暖意。
中年男子的目光在啓安身上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一瞬。這個孩子很安靜,打磨翎管的動作也一絲不苟,像個熟練的小學徒。穿着普通,氣質……有些過於沉靜了,與年齡不太相符。但他身上並沒有任何靈力或特殊的符道氣息波動,只是個普通孩子。
男子收回目光,這才對落煙開口,聲音不高,略帶沙啞,語氣平淡:“店家,可有‘清心鎮魂符’?”
清心鎮魂符?
落煙愣了一下。這不是低階符籙中常見的那種“寧神符”或“安神符”,而是效果更強、繪制難度也更高一些的一階符籙,通常用於安撫受驚過度、心神激蕩或輕微外邪侵擾的情況。在青嵐鎮這種地方,需求極少,她父親也只在特殊委托下才繪制過幾次,鋪子裏並沒有現成的存貨。
“這個……客官,清心鎮魂符暫時沒有現成的。”落煙有些歉然地說,“您若急需,我可以去請我父親出來,看他能否爲您現制。不過可能需要一些時間,材料也……”
“無妨。”中年男子打斷了她,似乎並不意外,“可否請令尊出來一敘?某家姓吳,自郡城而來,聽聞青嵐鎮落記符齋的落符師手藝扎實,特來拜訪,也有些符道上的疑問,想請教一二。”
郡城來的?落煙心中一凜,態度更加恭敬了幾分:“原來是吳先生。請您稍坐,我這就去請阿爹。”
她快步跑向後院。
鋪子裏只剩下啓安和這位吳先生。
啓安依舊低着頭打磨翎管,但心神卻全在來人身上。郡城來的?請教符道?是慕名而來的普通符師,還是……另有所圖?他提到了“清心鎮魂符”,這種符籙效果特殊,難道……與最近鎮上關於“生面孔”打聽消息的傳聞有關?是有人心神受創需要此符治療?
他腦海中瞬間轉過幾個念頭,但面上絲毫不顯,只是手中的動作,放得更慢,更穩,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吳先生也沒有坐下,而是背着手,在鋪子裏緩緩踱步,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貨架上的符紙、朱砂、成品符籙。他的目光偶爾會在某些材料或符籙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評估其品質。當他走到啓安附近時,腳步微微一頓,目光似乎又落在了啓安手中正在打磨的翎管,以及旁邊幾支已經初步成型、筆杆筆直、翎毛修剪整齊的半成品符筆上。
“小子,手藝不錯。”吳先生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平淡,“這‘鐵羽雀’的尾翎,硬度適中,導靈性雖差,但處理得當,用作最低級的‘引靈筆’筆杆還算合格。你師從落符師?”
啓安心中微驚。此人一眼就認出了他用的是鐵羽雀尾翎(這是落恒告訴他的本地叫法),還知道其特性!看來確實是懂行的。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這個年齡孩子的靦腆和拘謹,低聲道:“是落叔叔教我打磨的。還……還沒學到制筆。”
吳先生“嗯”了一聲,似乎只是隨口一問,目光已經移開,重新投向貨架。
這時,落恒擦着手從後院匆匆走了進來,臉上帶着生意人慣有的熱情笑容,但眼神裏也有一絲疑惑和謹慎:“吳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小女說您需要清心鎮魂符?”
吳先生轉過身,對落恒拱了拱手,算是見禮:“落符師客氣。鄙人吳岩,在郡城做些小生意,也略通符道皮毛。此次前來,一是確需一兩張清心鎮魂符備用,二是久聞落符師在基礎符籙上造詣頗深,特來叨擾,請教幾個困擾許久的難題。”
他的姿態放得不高不低,既表達了請教之意,又暗示了自己也非完全不懂,分寸感拿捏得很好。
落恒連忙還禮:“吳先生過譽了。青嵐鎮小地方,落某所學粗淺,只怕難入先生法眼。清心鎮魂符……落某可以嚐試繪制,只是所需‘靜心草’粉和‘三齡以上寒蟬蛻’這兩味主材,鋪中庫存不足,需要些時間籌措。”
“材料我已備齊。”吳岩從腰間符囊中取出兩個小巧的玉盒,放在工作台上,“只需落符師出手即可。酬勞方面,好說。”
落恒有些意外,打開玉盒看了看,果然是品質相當不錯的靜心草粉和完整的寒蟬蛻,年份足夠。對方連材料都準備好了,顯然是有備而來。
“既然如此,落某便獻醜了。吳先生請稍坐。”落恒不再推辭,請吳岩在客椅坐下,又對落煙吩咐,“煙兒,給吳先生上茶。”
他又看了一眼角落裏的啓安,見他依舊安靜地做着自己的事,便放心地走到工作台前,開始準備繪制。
啓安依舊打磨着翎管,但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經聚焦在了落恒和那位吳先生身上。這位吳岩,出現得突然,目的看似明確(求符、請教),卻又透着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他身上的那種“味道”,還有那準備好的、並非青嵐鎮常見的材料……
落恒已經開始繪制清心鎮魂符。這符籙比寧神符復雜不少,符紋結構包含了安撫、鎮守、滌蕩等多重意念的嵌套。落恒神色凝重,提筆蘸取特制的符墨(加入了吳岩提供的靜心草粉),屏息凝神,開始落筆。
筆尖流轉,靈光隨着穩定的靈力注入而緩緩亮起。落恒畫得很穩,顯然對這種符籙也有一定心得。吳岩坐在一旁,安靜地看着,目光專注,卻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
就在符紋繪制過半,進行到最關鍵的、連接“鎮”字符紋與“滌”字符紋的過渡節點時,落恒的筆尖忽然微不可察地滯澀了一下。
這滯澀極其短暫,幾乎難以察覺,符紋的靈光也只是稍微波動了那麼一瞬,並未中斷。落恒經驗豐富,立刻調整,筆鋒一轉,用一種更圓融的方式完成了過渡,整張符籙的繪制有驚無險地繼續了下去。
最終,符成。靈光內斂,符紙溫潤,一張品質相當不錯的清心鎮魂符擺在桌上。
落恒鬆了口氣,額角微見汗漬。剛才那一瞬間的滯澀,是因爲寒蟬蛻的“寒性”與靜心草的“寧性”在靈流轉換處,產生了極細微的沖突,他臨時變通,雖未失敗,但符籙的最終效果可能會打一點折扣。
“落符師好手藝。”吳岩拿起符籙看了看,點點頭,語氣聽不出是真心誇獎還是客套,“這張符,在青嵐鎮已屬難得。只是……”他話鋒一轉,目光看向落恒,“方才在‘鎮’轉‘滌’的節點,落符師似乎用了‘柔弧過渡法’?此法雖能避免沖突,卻也削弱了‘滌蕩’之力三分。若以‘銳角分導’,輔以筆鋒‘輕提重按’的‘驚蟄勁’,是否更能兼顧?”
他說話間,手指在桌上虛劃了兩下,模擬出他所說的筆法軌跡。
落恒聞言,渾身一震,眼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吳岩指出的,正是他剛才感到滯澀、臨時變通的地方!而他提出的“銳角分導”加“驚蟄勁”的解法,落恒從未聽聞,但略一思索,竟覺得絲絲入扣,仿佛專門爲解決這種材料屬性沖突而設!這絕非普通符師能有的見識!
“吳先生高見!”落恒心悅誠服,連忙拱手,“此法精妙,落某受教了!不知先生師承……”
“雕蟲小技,不足掛齒。”吳岩擺擺手,打斷了落恒的追問,似乎不欲多談師承。他收起那張清心鎮魂符,又取出另一張泛黃的舊紙,上面畫着一個殘缺的、結構奇特的符紋,“落符師,此符紋乃某家偶然所得殘篇,似是某種古符的局部,關於其靈流回轉的路徑,某家思索良久,不得其解。落符師見多識廣,可否幫某家參詳一二?”
他將舊紙鋪在工作台上。
落恒湊近細看,眉頭立刻緊鎖。那符紋殘片看似簡單幾筆,卻透着一種古老而別扭的意韻,靈流走向與他所知的任何體系都迥然不同,如同天書。他看了半晌,無奈搖頭:“吳先生,此符紋……落某才疏學淺,實在看不明白。”
吳岩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失望,但很快掩飾過去:“無妨,本就是疑難之物。打擾落符師了。”他收起舊紙,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放在桌上,作爲符籙的酬勞,便要告辭。
“吳先生且慢。”落恒拿起錢袋,掂了掂,分量遠超市價,他取出約莫三分之二推了回去,“符籙雖成,但效果略有折扣,不值此價。且先生方才指點,價值更在符籙之上。這些,請先生收回。”
吳岩看了看落恒,見他神色誠懇,並非虛僞客套,便也不再堅持,收回了多餘的錢幣,對落恒再次拱了拱手:“落符師品性高潔,吳某佩服。日後若有緣,再來叨擾。告辭。”
說罷,他不再停留,轉身走出了符齋,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鋪子裏安靜下來。
落恒站在工作台前,看着吳岩離去的方向,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剛才的交談看似平常,但吳岩展現出的符道見識,尤其是解決材料沖突的巧妙手法,絕非尋常郡城商人或普通符師所能擁有。還有那張古怪的符紋殘片……此人,到底什麼來頭?真的只是路過請教?
落煙也湊過來,小臉上帶着好奇和後怕:“阿爹,那個人……感覺好厲害,也好奇怪。”
啓安也放下了手中打磨好的翎管,目光平靜地看向門外。他心中的警惕,已然升到了最高點。
這個吳岩,絕不簡單。
他指出的問題精準無比,提出的解法高明而系統。那張符紋殘片……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啓安隱約覺得,其風格似乎與《符籙基礎通解》中提到的某些極其古老的、近乎失傳的符紋流派,有某種遙遠的相似感。
更重要的是,此人出現的時間和方式。在鎮比前夕,在有關“生面孔”打聽消息的傳聞之後。
是巧合,還是……試探?
啓安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更加小心。青嵐鎮的平靜水面之下,暗流似乎比想象中更多,也更復雜。
“安,”落恒忽然開口,語氣帶着一絲凝重,“以後若是再見到這位吳先生,或是其他陌生的、看起來懂符道的人,盡量少說話,多看,多聽,明白嗎?”
啓安點點頭:“我明白,落叔叔。”
落恒嘆了口氣,摸了摸落煙的頭,又看了看啓安,眼神復雜。他隱約感覺到,平靜的日子,或許快要被打破了。而這個被他收留在符齋的孩子,身上似乎也藏着與這波瀾隱隱相關的秘密。
但他沒有追問。只是將那份擔憂,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夕陽的餘暉將符齋染成一片暖金色。街道上行人依舊,小販的叫賣聲依稀可聞。
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原狀。
但啓安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吳岩的到來,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漣漪雖暫時平息,但水面之下,某些東西已經被攪動。
他需要更快地成長,需要真正掌握一些自保的力量。那個隱秘石室裏的修行,必須加快了。
而鎮比,也近在眼前。那或許不僅僅是一場年輕人的較量,更可能是一個……漩渦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