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殘存的意識,是鋼筋扭曲斷裂的巨響,是身體被巨力拋擲、撞擊地面的鈍痛,以及懷中那份至死也未鬆開的、硬硌着胸骨的文件的觸感。然後,是無邊的黑暗。
再次恢復知覺,首先入侵的是消毒水那標志性的、冰冷而潔淨的氣味。它像一根細針,刺破了混沌的迷障。眼皮沉重地掀開,模糊的視野裏,一片純白的天花板緩緩聚焦,旁邊懸掛的輸液瓶折射着暖黃的燈光。
“水……”他試圖發聲,喉嚨卻幹澀得像被砂紙打磨過,聲音嘶啞微弱。
一杯溫水及時遞到唇邊,杯壁的涼意讓他清醒了幾分。視線偏轉,一位面容溫和的護士正關切地看着他。“你醒了!真是萬幸。”她的聲音帶着職業性的輕柔,卻難掩一絲真實的欣慰,“你們在望河新村外圍的山坡下被發現的,昏迷了一天一夜。”
望河新村……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瞬間開啓了記憶的閘門。信號塔頂的搖晃、怨靈猙獰的面孔、坍塌時震耳欲聾的轟鳴與徹底的失重感……恐怖的畫面碎片洶涌而至,讓他下意識地蜷縮身體,卻牽動了渾身的傷痛,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別急,你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和擦傷,需要靜養。”護士連忙扶穩他,細心調整了靠背,“我去叫醫生,也看看你的朋友們醒了沒有。”
護士離開後,陸明緩緩環顧這間病房。潔白的床單,規整的輸液架,窗外清脆的鳥鳴,遠處城市模糊的喧囂……這一切構成了一種久違的、名爲“正常”的秩序。他下意識地伸手探入衣服內襯,指尖觸到那個硬質的防水文件袋。
東西還在!這讓他懸着的心重重落下,隨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包裹。這個秘密,如今像一塊燙手的山炭,無法丟棄,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放。說出來?誰會相信一段關於冤魂索命、厲鬼圍困的“瘋話”?
他閉上眼,深深呼吸。消毒水的味道此刻聞起來,竟比廢墟中的黴味與血腥好過千倍。心髒在胸腔裏平穩地跳動,提醒着他:他活着,回到了陽光之下。
那幾十個小時在望河新村的經歷,仿佛一場漫長而荒誕的噩夢。從踏入爛尾樓避雨的那一刻起,他們就被拖入了無盡的黑暗。此刻重見天日,竟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陸明!你醒了!”
病房門被推開,趙凱和李娜相互攙扶着走進來。兩人臉上都貼着紗布,手臂纏着繃帶,步履蹣跚,但眼中劫後餘生的慶幸與看到彼此安好的喜悅,是無法僞裝的。
“你們也沒事……”陸明心中一暖,想撐起身,卻被周身的疼痛按了回去。
“快躺着!”李娜快步上前,眼圈還是紅的,聲音帶着哽咽,“醫生說你傷得不輕……”
趙凱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長長籲出一口氣:“媽的,真像是去鬼門關繞了一圈。”他下意識摸了摸胳膊上包扎的位置,那裏仿佛還殘留着被怨靈利爪劃過的幻痛。“昏迷的時候,腦子裏全是那些東西的臉……”
“我們……真的出來了?”李娜轉向窗戶,看着外面明媚得有些不真實的陽光,伸出手,指尖在玻璃上輕輕劃過,仿佛在確認這不是又一層幻覺。在望河新村,天空永遠是壓抑的鉛灰色,陽光是奢侈品。
“嗯,出來了。”陸明低聲回應。他沒有提文件的事,趙凱和李娜也默契地沒有問。有些經歷,一旦訴諸語言,便會失去其最後的真實性,甚至可能將他們拖入另一個深淵——被視作精神錯亂者的深淵。如同那些都市傳說中聲稱見過鬼魂的人,最終都消失在旁人異樣的目光與精神病院的白色圍牆之後。
李娜低下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們……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吧。”
趙凱猛地抬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反駁,但最終只是化爲一抹疲憊的苦笑:“是啊……說了,誰信呢?搞不好還得被關起來做檢查。能活着……就夠了,不是嗎?”
陸明沉默着。他知道這是最理智、最安全的選擇。可每當想起王秀蓮們那充滿血淚與不甘的眼神,想起它們在絕望中的嘶吼,他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那些被掩蓋的罪惡,那些無聲的冤屈,難道就只能隨之徹底埋葬?
但理智告訴他,他們手中的“證據”在常人看來無異於廢紙,他們的經歷更是天方夜譚。如同試圖自證清白的狂人,越是辯解,越是癲狂。將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裏,是他們回歸“正常”生活的唯一門票。
醫生適時地進來檢查,溫和地告知他們傷勢無礙,觀察幾日便可出院,並提及已聯系上他們的家人。
醫生離開後,病房再次陷入一種復雜的靜謐。夕陽的餘暉將房間染成金色,溫暖而明亮,卻照不進三人心中那片被黑暗侵蝕過的角落。
陸明已經能感覺到那場噩夢留下的烙印——對尖銳聲音的莫名心悸,對昏暗角落的條件反射般的警惕,一種如影隨形的、揮之不去的過度警覺。
“我們……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李娜輕聲問,語氣裏帶着恐懼,“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好像……有東西在暗處看着。”
趙凱苦笑:“後遺症?這輩子怕是都忘不掉了。”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我們是不是集體產生了幻覺?那些事……真的存在過嗎?”
陸明心中一凜。他也有過同樣的瞬間,懷疑那一切是否只是瀕死前大腦編造的宏大幻象。但胸口文件袋那堅硬的觸感,無聲地駁斥了這種僥幸。痛苦是真的,罪惡是真的,他們經歷的地獄,也是真的。
“別多想,”他強壓下翻涌的情緒,出聲安撫,也像是在告誡自己,“只是太累了,需要時間恢復。”
他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有些創傷,刻下了,就是一輩子。他們將背負着這個沉重的秘密,努力扮演“正常人”,在往後的歲月裏,與那些可能在午夜夢回時驟然襲來的恐怖記憶共存。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病房的燈光顯得愈發清冷。陸明靠在床頭,望着窗外漸次亮起的都市霓虹,心中五味雜陳。
他們從深淵爬回人間,卻必須假裝從未墜落。他們懷揣着真相的火種,卻只能任其在沉默中冷卻。他們經歷了極致的恐懼,見證了至暗的人性,最終卻選擇了緘口不言。
望河新村的物理噩夢或許已經結束,但它已化作無形的枷鎖,將永遠禁錮他們的部分靈魂。它會成爲深夜驚醒時的冷汗,獨處時驀然回望的驚懼,聽到相關字眼時驟然加速的心跳。
他們會努力生活,努力微笑,努力融入這片繁華。
但陸明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見過,便再也無法真正回歸平常。那個被詛咒之地,那些不散的冤魂,以及這份被緊緊捂在胸口的、浸滿血淚的秘密,將成爲他們餘生無法言說的暗傷,伴隨他們走過每一個看似尋常的、陽光普照的白晝。
病房裏,三個人的剪影在燈光下拉長,彼此沉默,卻共享着同一個沉重而巨大的秘密。窗外的城市車水馬龍,燈火輝煌,一片盛世景象。而在這片喧囂之下,一個關於罪惡與救贖的故事,被它的親歷者,親手埋藏在了最深、最靜的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