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上一級台階，陸明的身體就傳來一陣鈍痛，逼得他不得不緊緊抓住生鏽的扶手，指腹沾滿了冰涼的鐵鏽和灰塵。城中村的樓道窄得只能容一人通過，泛黃的牆面上滿是污漬，角落裏堆疊的空紙箱散發着一股潮溼的黴味。樓下餐館的油煙機還在轟鳴，剛炒完菜的剩油味混着剩菜的酸餿氣，直往他鼻子裏鑽，熏得他有點反胃。
終於蹭到六樓，他掏出鑰匙，插進鎖孔時，鎖芯發出幹澀的“咔噠”聲。推開那扇淺棕色木門的瞬間，門軸“嘎吱——”一聲尖響，像是在抗議他的歸來。
這不到十五平米的出租屋，就是他暫時的避難所。他疲憊地靠在門框上，目光掃過房間：米白色的牆壁上，床頭那兒有幾道明顯的劃痕，像是之前租客留下的印記；腳下的老木頭地板已經有些變形，踩上去總會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尤其是靠近陽台那塊，腳感明顯下陷。屋子裏空空蕩蕩，只有一張鋪着褪色藍白格床單的木床，一個櫃門緊閉的簡易衣櫃，以及窗邊那張擺着空玻璃杯和幾張皺巴巴小票的餐桌——其中一張小票上的醬油漬，還是他前天吃外賣時不慎滴落的。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光影。空氣裏浮動的灰塵在光柱中清晰可見，混合着窗外那點可憐的綠植氣息。陸明癱坐在床邊，磨損的床單觸感粗糙。他摸出手機，屏幕亮起，兩條未讀消息像冰冷的判決書：
【XX公司】很遺憾……
【房東】下月房租……
他閉上眼，把手機扔到一邊，後腦勺重重磕在冰冷的牆面上。畢業三個月，投出的簡歷石沉大海，面試更是屢屢碰壁。積蓄還能撐半年，但那種懸在半空、無處着力的迷茫感，像水草一樣纏住了他的腳踝，正把他往深淵裏拖。
餓意準時在傍晚襲來。他劃開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他疲憊的臉。手指在外賣APP上機械地滑動，最終停在了最便宜的番茄炒蛋蓋飯上。付款，確認。二十分鍾後，敲門聲響起。他扶着腰，慢吞吞地挪到門口，接過那份溫熱的餐盒時，對門外匆忙的身影低聲道了句“謝謝”。
飯後，他靠在床頭，招聘軟件上的信息像流水一樣劃過，卻沒有一條能抓住。煩躁感像螞蟻一樣在心頭啃噬。他幹脆關掉手機，躺了下來。腰傷在寂靜中隱隱作痛，他屈起膝蓋，試圖找到一個不那麼疼的姿勢。窗外的車流聲漸漸稀疏，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談笑，然後是更深的寂靜。
就在他意識模糊，即將被睡意俘獲的邊緣——
“咚。”
“咚。”
“咚。”
“咚。”
四聲敲門聲，清晰、均勻，帶着一種刻意的節制，猛地將他從混沌中驚醒。
陸明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這棟破樓，誰會在這個時間找他？
他豎起耳朵，捕捉着門外的動靜。一片死寂。連樓下那只總愛叫的野貓都沒了聲音。
他咬咬牙，用手肘撐起身體，疼痛讓他倒抽一口冷氣。他踮着腳，幾乎是蹭到門邊，冰涼的木門板貼着他發燙的耳朵。什麼都聽不見。
他顫抖着湊近貓眼。
外面，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聲控燈壞了？他不敢確定。只能聞到從門縫滲進來的，那股熟悉的、帶着陳年灰塵和牆皮剝落的味道。
“……誰？”他擠出一個音節，嗓子幹啞得厲害。
沒有回應。寂靜像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就在他以爲剛才是幻覺，準備退回床邊時。
“咚、咚、咚、咚。”
同樣的四聲，同樣的節奏，分秒不差地再次響起！這一次，近得仿佛就敲在他的耳膜上！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他猛地握住了門把手，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一顫。深吸一口氣，他猛地將門向內拉開，樓道裏，依舊漆黑。他下意識跺腳，咳嗽，燈毫無反應。而他的目光，被門口地墊上的東西牢牢吸住了。
一份外賣。
白色塑料包裝餐盒裏，魚香肉絲蓋澆飯色澤鮮亮，油光水滑，甚至還在嫋嫋地冒着熱氣！包裝盒上，“李記餐館”的紅色logo刺眼無比。
他點的明明是番茄炒蛋！而且早就吃完了！
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血液仿佛在刹那間凝固。他死死盯着那份外賣，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這僵硬的瞬間，
“砰！”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狠狠撞在他的胸口！他感覺自己像被一輛飛馳的汽車迎面撞上，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飛起，然後重重砸在地板上！
“呃啊——！”全身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幾乎瞬間昏死過去。好幾秒後，那恐怖的沖擊力才消失。他蜷縮在地板上，像一只被踩爛的蝦米，大口喘着氣，冷汗瞬間浸透了T恤，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什麼鬼……”他艱難地吐出一句，聲音因劇痛而扭曲。
他忍着眼前陣陣發黑，用手肘撐着地面，一點一點向門口爬去。每動一下，都傳來骨頭錯位般的銳痛。他抬頭望向窗外，路燈昏黃的光暈切割着街道，空無一人。遠處便利店的燈光像鬼火，一輛車都沒有。
他伸出手，顫抖着摸向門外的虛空，
“嘭！”
他的手，像是摸到了一堵完全看不見、卻堅硬無比的“牆”！
不好，不會這麼倒黴吧，又被我碰上了！
他猛地跑到窗戶邊，一把推開！夜風灌入，吹得他渾身一抖。他抄起桌上的玻璃杯，用盡全身力氣朝樓下空地砸去！
“哐啷——！”
碎裂聲在寂靜的夜裏尖銳地炸開，刺耳無比。
然而，樓下毫無反應。街道依舊空蕩，連個探頭的鄰居都沒有。整個世界，仿佛將他徹底遺忘了。
他顫抖着掏出手機，解鎖屏幕。110——呼叫失敗！120——呼叫失敗！微信——紅色感嘆號！所有需要網絡的軟件，全部顯示斷開連接！
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
就在他幾乎要崩潰時，手指無意間點開了那個黃色的外賣APP。
界面，瞬間流暢地加載了出來！各家餐館的logo鮮豔奪目，菜品圖片誘人，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只有這個軟件能用……
一個冰冷的事實，如同毒蛇，纏上了他的脖頸：他被困住了。而困住他的，就是這份來自午夜的、詭異的外賣。
這個念頭剛閃過，房間裏的溫度，毫無征兆地驟然下降！
他呼出的氣，瞬間變成了一團白霧。裸露的胳膊上，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冷，刺骨的陰冷，仿佛一下子從盛夏跳到了寒冬。
緊接着，一陣細微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從餐桌方向傳來。
“咔…咔…”
像是骨頭在摩擦，幹澀，刺耳，在絕對寂靜的房間裏，一下下刮擦着他的神經。
陸明全身的血液都涼了。他脖頸僵硬，幾乎能聽到自己頸椎轉動的“咯咯”聲。他一點點，一點點地扭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瞥向聲音的來源。
借着窗外那點慘淡的月光，他看見——
一道裹在破碎黑布裏的佝僂身影，正從餐桌旁的陰影裏，緩緩地“浮”現出來。
它大約一米六高，破布的縫隙下，隱約可見森白的、仿佛沒有皮肉包裹的肋骨。隨着它微微的動作，“咔咔”的骨擦聲不絕於耳。它每向前挪動一步，老舊的木地板就發出一聲“咯吱”的呻吟，仿佛在應和。
冰冷的寒氣如同實質，撲面而來。陸明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發出“得得得”的聲響。
黑影，正朝着他緩緩逼近。
狹小的房間無處可逃。腥臭的氣味，如同腐爛多年的魚蝦，鑽入他的鼻腔，讓他幾欲作嘔。
他想後退，背脊卻死死抵住了冰冷的牆壁。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道黑影越來越近，那雙隱藏在破布陰影下的“眼睛”——如果那能稱之爲眼睛的話——是兩個空洞，散發着吸走一切光線的死寂。
黑影在離他約一米遠的地方，停住了。恰好堵死了床與衣櫃之間唯一的通道。
它佝僂的身體開始微微晃動，骨擦聲變得愈發急促、密集。破布隨着它的晃動飄起一角，露出更多森白的骨骼，其中一根肋骨上，甚至還掛着一小塊早已腐爛發黑的碎布。
陸明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咚咚！咚咚！”巨響充斥着他的耳膜，幾乎要蓋過那恐怖的骨擦聲。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緩慢流逝。
直到凌晨三點。
那道黑影沒有任何預兆地，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畫，倏地化作一縷黑煙，消失在空氣中。
彌漫房間的刺骨寒意，也隨之驟然消退。
陸明像一根被砍斷的木頭，“噗通”一聲癱倒在地板上。冷汗已經將全身溼透，衣服緊緊黏在皮膚上。他張着嘴，像離水的魚一樣大口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整個身體都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他一動不動地癱在那裏，眼睛死死盯着窗外。
天際，開始泛起一絲灰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