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棚裏的日子,比起外頭的風雪與皮鞭,已算恩賜。
藥香混着炭火氣彌漫開來,宮琅玥蹲在爐前,熟練地控制着火候。這雙手雖生了凍瘡,到底曾是撫琴執筆的手,識得字、懂得藥理、心思又細。不過數日,她便從雜役成了元音醫女身邊的得力幫手。
“小關兒,”元音正對着藥典配藥,頭也未抬,“把那味幹姜遞來。”
“來了。”宮琅玥應聲,利落地取藥遞上,分量拈得正好。
元音接過,眼中掠過一絲贊許。正欲開口,厚重的門簾忽然被猛地掀開!
寒風卷着雪沫灌入,一名親衛踉蹌闖入,鎧甲上沾滿泥血,嗓音嘶啞急切:
“元音醫女!速去王帳!殿下中箭了!”
……
王帳內,暖意與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謝律真坐在臥榻邊,玄色外袍褪至肩下,露出一側精壯的臂膀。肌肉繃緊,舊疤交疊之間,一支黑翎箭深深嵌進骨肉之中。
元音快步上前,只一眼,眉頭便鎖緊了:“忍一忍。”
她手起鉗落,極快地拔出了箭鏃。
“噗”的一聲,鮮血涌出。謝律真悶哼一記,額角青筋凸起,冷汗頓時滾落,卻硬是未出一聲,連坐姿都未動分毫。
宮琅玥端托盤上前接住那枚箭鏃,依元音的吩咐用清水洗淨,又取細銀針探去。
只一瞬,針尖變色。
“醫女!”宮琅玥心頭一跳,低聲驚呼,“針尖泛藍!”
元音湊近細看,臉色驟沉:“是藍毒。用藍蛇毒液淬煉而成,毒性極烈,發作雖緩,但若不及時解,寒毒入骨,神仙難救。”
帳內的空氣頓時凝住。
謝律真面色蒼白,聞言卻只眉梢微挑,嘴角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冷笑:“聽起來,本王的命,竟被一條爬蟲攥着了?”
“殿下不可大意,解此毒需以蛇膽爲引。”元音轉頭,語速飛快地吩咐,“小關兒!溫棚竹簍裏養着一條現成的藍蛇,速去取來!千萬仔細,別弄錯!”
宮琅玥一怔,應了聲“是”,提起裙擺,轉身沖進了風雪裏。
溫棚中,宮琅玥按元音所教,左臂裹上粗麻布與厚皮手套,執彎鉤枯枝挑向蛇身中段。趁蛇頭轉向一側,她猛將麻袋套住蛇頭與前身。
蛇在袋中劇烈扭動,“沙沙”作響。她死死按住袋口,額上沁出冷汗。長這麼大,莫說抓蛇,見了老鼠都要躲,哪做過這等凶險事。
……
此時的王帳內。
赫倫掀簾步入,披風上還掛着未化的雪,俯身稟報:“殿下,仍是鐵勒部餘孽。昨夜趁換哨埋伏於北坡林,偷襲巡營騎隊,殿下領兵斬殺十餘人,餘者已被帖木兒擒回,正押在外頭候令。”
謝律真淡淡勾唇:“鐵勒近年越發膽大,連雪夜都敢動手。”
“據供,是爲掠馬。聽聞咱們新得了一批西域良種。”赫倫低聲說。
“呵,良駒沒撈着,反倒賠了性命,倒也算有幾分眼力。”謝律真話鋒一轉,目光掠過臂上滲血的紗布,“那支箭,是沖我來的吧?”
赫倫垂首:“屬下護駕不周,令殿下遇險,甘願領罰!”
“罰什麼?不過皮肉傷。”謝律真抬手輕擺,眉梢揚起,“你看,這不還能自己倒酒。”
赫倫面有慚色:“若非殿下反應迅疾避開要害,元音醫女亦有備而來,後果不堪設想。”
謝律真朗聲譏嘲:“說來可笑,鐵勒是真窮瘋了。像樣的毒藥都舍不得用,蕭國的烏頭麻、砒霜,梁國的斷腸草、鶴頂紅,哪樣不是烈物?他們倒好,一條小蛇就想放倒本王?傳出去,豈不損了我烏梁海的威名。”
帳內緊繃的氣氛被這番調侃沖淡幾分,親衛們低聲失笑。赫倫輕咳兩聲,順着打趣:“殿下說得極是!鐵勒如今窮得只剩毒蛇,行事既陰險又吝嗇。”
謝律真被逗得發笑,卻牽動傷口,眉峰驟然蹙緊,倒吸一口冷氣:“嘖,這麼看,那蛇的唾沫,倒比他們的人厲害些。”
元音指尖靈巧打結,無奈輕嗔:“殿下若還想說笑,便得忍疼,傷口再裂開,可有苦頭吃了。”
謝律真吸氣斂住笑意,唇角仍忍不住微揚。火光映在他臉上,自有幾分不羈的英氣。
就在這時,帳簾再次被掀開。
宮琅玥抱着個仍在瘋狂扭動、沙沙作響的布袋,跌跌撞撞沖了進來。她小臉嚇得煞白,額上全是冷汗,發髻也跑散了。
“來、來了!蛇來了!”
謝律真轉眸看去,見她那副仿佛捧的不是解藥而是炸藥的驚恐模樣,眼底玩味愈深。
“打暈它!取膽!”元音命令道。
宮琅玥將布袋按在案上,手裏的短木棍止不住地抖。她長這麼大,別說殺蛇,連魚都未殺過。
“還愣着?”謝律真在榻上涼涼開口,“你再抖下去,那蛇都要在你袋中睡着了。”
宮琅玥被這一激,心一橫,閉眼狠狠一棍敲下。
“咚。”袋中動靜戛然而止。
接下來是取膽。元音遞來一把鋒利小刀:“剖開,取膽。你來。”
宮琅玥握緊刀,手腕抖如風中落葉。她盯着那具軟塌塌的蛇屍,胃裏翻攪,遲遲下不去手。
謝律真瞧着她那慫怯模樣,忍不住低笑一聲:“元音,你這小徒弟,膽子還不如耗子。”
元音搖頭,一把接過刀:“罷了,看仔細!”
刀光一閃,動作幹淨利落。一枚青綠色的蛇膽被挑出,帶着溫熱的腥氣,落入宮琅玥早已洗淨的掌心。
“藍蛇膽忌金器,手心溫度正好。去,喂殿下服下。”
宮琅玥腦中一片空白,托着那顆仍在微微顫動、溫熱的蛇膽,僵硬地挪到榻前,跪了下來。
“殿下……請用。”
她低着頭,不敢看他,只盯着自己掌心裏那點青綠。
謝律真沒有立刻服用,反倒趁着這個距離,將她看了個仔細。
兩頰因奔跑未散的紅暈,睫上還未幹透的雪沫,還有那副緊緊抿唇、呼吸都屏住的模樣,比起清一色的恭順侍者,倒添了幾分鮮活靈氣。
他忽然覺得傷口那點火辣辣的疼,似乎也不那麼惱人了。
他微微俯身,湊近她攤開的掌心。
就在唇即將觸到蛇膽的那一刹,宮琅玥如受酷刑般,猛地緊緊閉上了眼!
她實在不敢看活人生吞蛇膽的情景。
謝律真動作一頓,瞧着她那視死如歸的表情,喉間逸出一聲低沉的輕笑:
“真膽小。”
說罷,他張口,含住了那顆蛇膽。
那一瞬,他幹燥滾燙的唇瓣,無可避免地擦過她冰涼的指尖。
一冷一熱,如電流竄過。
宮琅玥渾身一顫,像被燙到似的,指尖猛地瑟縮,險些低呼出聲。那觸感太過清晰,仿佛帶鉤,順着指尖一路鑽進心裏。
蛇膽滑入口中,腥苦味炸開。謝律真強忍惡心,仰頭咽下,喉結滾動,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他重新看向那個仍閉着眼、身子僵硬的小女子,心情莫名好了幾分,嗓音低沉微沙:
“行了,睜眼罷。手再抖,膽汁都要灑在本王身上了。”
宮琅玥驀地睜眼,正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裏,有一層教人看不分明的戲謔。
她慌忙抽回手,心跳如擂鼓。
那一刻她還不明白,有些相遇,本身就像一味緩發的毒。入口時不覺,待察覺時,早已滲進骨裏。
而解毒的方子,從來不在醫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