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的春燈節,長街如晝,鼓樂喧天。
十七歲的宮琅玥換了一身緋色常服,挽着兒時伴讀溜出太守府,混在熙攘的人流中。
她只當這是旅途裏尋常的一夜,卻不知命運早已在暗處拉好了繩索。
記憶的畫面在這裏變得破碎而猙獰。
驟然而至的鐵蹄踏碎了滿街的燈火,黑影如刀光劈來。
她只記得一只大手狠狠捂住了她的口鼻,將她甩上馬背。天地翻覆間,她最後看到的,是那盞被馬蹄踩得粉碎的兔子燈。
再次醒來時,她被裝進了一個麻袋。
那種令人窒息的黑暗,伴隨着馬車的顛簸,持續了半個月。也失去了作爲“人”的尊嚴,只能像貨物一樣,聽着外面的胡語和慘叫,在恐懼中瑟瑟發抖。
漠北,烏梁海西部大營。
當麻袋口終於被鬆開,第一縷光線刺入眼簾時,宮琅玥被晃得流出了眼淚。
她眯着眼,看清了眼前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雪山映着瀚海,白氈房如珍珠散落,天空藍得澄淨高遠,卻也冷得無情。
這裏正舉行盛大的“春祭貿易”。滿載而歸的巴圖魯們鋪開一冬戰利品:成堆絲綢流光溢彩,茶磚壘如山丘陳香嫋嫋,瓷器、鐵器被一一分揀歸類。
另一側,紫貂皮油光水滑,整張牛皮、墨色玉石陳列其間,數百匹神駿戰馬噴着響鼻,鬃毛在風裏張揚。
人群的中心,立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
他身着玄色暗紋皮袍,衣襟滾着一圈油亮的黑貂裘邊,腰束寬革帶,嵌着一塊暖白的和田玉。
他負手而立,長發編成細辮垂在肩後,頭頂束着白玉冠,襯得他頭骨圓正,劍眉朗目,即便不說話,周圍那些彪悍的草原勇士也都對他畢恭畢敬。
這便是烏梁海的察罕王——謝律真·庫如格特
“殿下,這次換回來的絲綢二十匹,雲錦十箱。”侍衛長赫倫興奮地稟報。
“那些並不重要。”
謝律真打斷了他,徑直走到一輛貨車旁,彎腰拎起一塊沉黑的粗鐵錠,單手拋了拋,隨手扔回車上,發出“哐”的一聲悶響。
“絲綢只能讓婦孺穿得好看些,卻磨不亮戰士的刀。”
他語氣平淡,觀點實實在在,“唯有鐵,才是烏梁海的根。以後交易,只要鐵器和工匠。那些花裏胡哨的裝飾品,少往回帶。”
赫倫俯首稱是,繼續道:“那……這次順帶換回來的百餘名蕭國奴隸,多是些女奴,怎麼處置?”
謝律真漫不經心道:“挑出體格強裝能用的,剩下的若嫌浪費糧食,就賣給更北邊的蠻子,換些錘子鑿子。”
貿易場的喧囂漸漸粗野。半醉的武士們或倚貨堆,或跨馬,有人咧嘴笑要挑婢子暖帳。
年輕騎士下馬拽扯女奴,青布衫少女被扯出,衣袖撕裂,哀求聲碎在風裏。
謝律真聽着刺耳的笑,眉頭蹙緊,側過臉不屑搖頭。
兩名衛兵拖上來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那麻袋還在輕微蠕動,像有什麼活物在裏面掙扎。
“殿下,這裏還有一件……特殊貢品。”
謝律真眉梢掠過一絲不耐,只當又是些譁衆取寵的奇珍異獸:“打開。”
繩索被粗魯扯開,麻袋滑落。
宮琅玥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滾了出來。長時間的捆綁讓她雙腿麻木,只能狼狽地趴在地上,大口喘息。
周圍嘈雜的營地瞬間靜了。
無數雙貪婪、好奇、輕蔑的眼睛落在她身上。
宮琅玥本能地瑟縮了一下,抬起頭。
四目相對。
她撞進了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裏。那個男人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神裏沒有驚豔,沒有憐憫,只剩幾分詫異:這也算貢品?
宮琅玥死死咬着下唇,硬憋着沒讓眼淚掉下來。
謝律真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瞬,但也僅僅是一瞬。
“弱小。”
他冷冷地吐出兩個字,給出了判決。
旁邊的百夫長見狀,立馬起哄:“殿下說得是!這蕭國娘們兒一折就斷!不過既然殿下看不上,不如賞給兄弟們當個洗腳婢!”
“哈哈哈哈!洗腳婢!”
污言穢語炸開,幾雙粗糙的大手隔空比劃着。
宮琅玥渾身發抖,那是生理性的恐懼,可她扣住地面的手指卻越攥越緊,指甲嵌進泥裏,泛出青白。
謝律真聽着這話刺耳了些,眉頭微蹙。
“就她那副細骨頭,你們兩巴掌就能打死。別浪費了。”
他轉身便走,留下一句不帶溫度的命令:
“帶下去,洗淨治傷。能活過這個冬天,就編入奴營做工;活不成……”
他腳步未停,尾音被風扯得殘酷:
“那就扔去營地外,喂狼。”
半個月後,奴仆營。
這裏的日子是地獄。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運草料、撿牛糞、鞣獸皮、洗馬桶。那雙曾經會撫琴作畫的手,如今布滿了凍瘡。
這一日,寒風凜冽。
負責監管的工頭巴魯,通曉漢話,卻是個小人得志、給點權力就燦爛的主兒,他最看不慣宮琅玥那副不服管、總是挺直腰杆的清高模樣。
“你!動作快點!”
巴魯故意踢翻她面前的溼羊毛筐。
“洗不幹淨就別想吃飯!”
宮琅玥沉默地蹲下收拾。這無聲的反抗激怒了巴魯,鞭子狠狠抽在她背上。
“裝死?起來!”
巴魯又是一鞭,這次抽向了她的手臂。
宮琅玥疼得冷汗直冒,嚐到了嘴裏的血腥味。她知道,反抗打不過,求饒以後只會被虐待更慘。
她在等一個時機。
遠處傳來整齊的馬蹄聲。
巴魯手一抖,鞭子抽偏了。爲掩飾濫用私刑,他反而提高嗓門:“讓你們偷懶!”
宮琅玥趴在地上,餘光瞥見那匹黑馬上的玄色身影,正是在巡視各營防務的謝律真。
她沒有跪地求饒,卻突然抬頭,用盡力氣喊道:“別打了!我是你們察罕王花錢買來的,打死了你賠得起嗎?!”
“住手。”
謝律真勒住馬,聲音不高,卻讓巴魯渾身一僵。
“殿下,”巴魯慌忙躬身,用胡語回稟,“這新來的怠工,還不服管教……”
謝律真沒應聲,目光垂落。宮琅玥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只見那工頭姿態諂媚。
她心中絕望,斷定那王爺根本不懂中原話,自己的喊話成了無用功,她輕聲哀嘆道:“都說蕭國人熬不過冬天……可多少人不是凍死的,是叫你們活活打死的!”
巴魯臉色鐵青,急欲辯解。謝律真卻忽然開口質問道:
“她說的,可是實情?”
“屬下……只是一時氣急!”
“氣急,就能壞了營裏的規矩?本王給你權力是讓你約束人,不是爲了讓你泄私憤!”
謝律真抬手,赫倫立刻上前,繳了巴魯的鞭子。
“自行領二十鞭,扣俸,調去邊哨喂馬。”
處理完巴魯,謝律真看向宮琅玥,那雙手滿是裂口,像在風雪裏盛開的傷花。若再凍壞,就成一具廢人。
“把人送去溫棚,那裏凍不死你,也打不死你,能不能活下來,憑你自己的本事。”
說完,他收繮上馬,垂眸俯視道,“這次算你聰明,下次,未必有這麼好的運氣。”
說完,他一夾馬腹,絕塵而去。風聲卷起他的披風,也卷走了奴營的喧囂。
一只粗糙的手伸過來,將宮琅玥扶起,是這裏的老奴王大娘。
“大娘,您……懂胡語。那位察罕王,方才說了什麼?”
王大娘壓低嗓子:“王說……讓你自己當心。下次,未必會管這種‘小事’了。”
“小事?一條人命,是小事?”
“傻孩子。”大娘的聲音透着麻木,“在這兒,我們算不得‘人命’。不過是會幹活的物件。”
宮琅玥眼裏的淚重新涌出,“誰說我們是物件?在蕭國,我們有家,有田,有爹娘兄長,有自己的名字!我們是人,堂堂正正的人!”
“噓——!”
王大娘被她這番話嚇得臉色煞白,連忙捂住她的嘴,“我的小姑奶奶,這話是能亂說的嗎?!”
她緊張地四下打量,嘆息中帶着絕望:“孩子,你還不知道吧?他們的古話裏,烏梁海的意思,是無家可歸的人。傳說,就連從中原飛來的候鳥,一旦落在這片地界,也再找不到回去的路。鳥兒尚且如此,何況咱們這些斷了翅膀的人呢?”
宮琅玥怔怔聽着,那一刻,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王大娘語氣放緩,安撫她:“今兒你是因禍得福。聽大娘一句話,把那些蕭國的道理、咱們的過去,全都爛在肚子裏!在這兒,能活下去,就是天大的道理。別再胡言亂語,白白搭上性命了。”
宮琅玥她咬緊唇,輕輕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大娘。” 那聲音順從得像一只弱小的羔羊。
既有認命的姿態,又有不甘的哀傷。
活下去。
她對自己說。
然後,記住今天這頓鞭子,記住這片土地的名字,記住那個男人高高在上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