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奢華空曠的大平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卻更襯得屋內冰冷寂靜。凌正將那張花了二百塊買來的“驅邪安神符”隨手拍在床頭櫃上,衣服也不脫,直接把自己埋進枕頭堡壘。多日失眠積累的疲憊終於壓倒了精神上的不安,他很快沉沉睡去。
床頭櫃上,那張粗糙的黃紙符籙,在凌正呼吸漸沉時,表面極其微弱地閃過一道難以察覺的金光,瞬間熄滅。緊接着,符紙上鮮紅的朱砂紋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發黑,整張符紙迅速褪色發白,如同廢紙,輕飄飄地從床頭櫃滑落在地。
“哪來的劣質品?你拿這種東西來鎮我們?”夢境中,一直側臥的黑袍男子不知何時已坐起,手裏正捏着那張灰白色、邊緣磨損的符紙,語氣充滿不屑。凌正被虛影死死踩在地上,臉緊貼冰冷光滑的地面,動彈不得。否則他一定能認出,黑袍男子手中的,正是他買來的符!
“像是驅邪的路子,這小子把我們當惡鬼了。”青衫男子緩緩睜眼,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這符籙的形制簡化了不少,繪制起來更容易。可惜……”他目光掃過廢紙,“買到次品了。紙張粗劣,朱砂不純。最關鍵的是,制符之人……道行欠火候。”
“一點火候?”黑袍嗤笑,隨手將廢紙揉成一團丟開,“想鎮住我們?不得幾個洞天福地的老家夥一起上?話說……”他促狹地看向被踩在地上的凌正,捏了捏拳頭,指節咔吧作響,“我們要不要嚇唬嚇唬這小子?順便……多揍一會兒?他這皮實勁兒,不多磨礪可惜了。”
“罷了。”一直閉目盤坐的白袍男子終於開口,聲音平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亙古不變,“我們的宿命在此,他也算是被我等拖入這無底漩渦的。如今他胎中之謎未解,我等只管按命數‘灌輸’便是。莫要節外生枝。”
“就他是可憐蟲?”黑袍沒好氣地白了白袍一眼,“我倆不比他慘?到他這一世還有可能終結宿命輪回,我和小青可是陪你在這鬼地方蹲了不知多少歲月了!”
“宿命啊……”白袍輕嘆,目光深邃如淵,“你我三人,外加這條孽畜,身上纏繞的因果早已糾纏如亂麻。更何況我們背負的命運,至今仍是一片迷霧。如今集我三人殘存之力,不知能否沖破這層層枷鎖……”話音未落,他已重新合上雙眸,仿佛沉入更深的靜思。
黑袍撇撇嘴,嘀咕幾句“老古板”,也盤腿坐下。而可憐的凌正,在青衫男子說話前就被虛影打暈,此刻又被粗暴弄醒,新一輪更加花樣百出的“磨礪”開始了……虛影的拳頭帶着破風聲落下,不再是單純的疼痛,每一次擊打仿佛都帶着奇異的震蕩,要將某些東西硬生生塞進他的腦海。
“我焯!住手住手住手!不敢了!老實了!我錯了哥!”熟悉的驚叫,熟悉的仰臥起坐式起床。凌正捂着隱隱作痛的額頭和仿佛要裂開的腦袋,感覺夢裏自己仿佛被當成了沙袋狠揍。幸好只是夢……他這樣安慰自己,但腦海裏殘留的片段和那種被強行灌輸的感覺卻無比真實。
目光瞥見地上那張徹底變成灰白色的廢紙,怒火瞬間點燃。“破符!好啊你個幹巴老登!賣假的都行,你賣劣質品!我***!”他一個鷂子翻身跳下床,臉都顧不上洗,抓起一把機車鑰匙就沖出了門。冰冷的晨風刮在臉上,稍稍壓下了沸騰的怒意,卻壓不住那股必須討個說法的執拗。
憤怒加持下,來時半小時的路程不到十五分鍾就飆到了天橋下。老頭正抱着鋁制飯盒扒拉面條刷短視頻,外放震天響。聽到重型機車轟鳴,老頭抬頭瞟了一眼,看到摘下頭盔、皮笑肉不笑的凌正時,心中一喜,以爲是符籙顯靈來感謝了。
“小夥子怎麼又來了?”老頭壓下嘴角上揚,努力顯得高深,“我的符紙效果不錯吧?哎,可惜啊,好東西難求啊!老頭子我也是看你……”
“是啊,老神仙的符紙太厲害了!”凌正快步走近,臉上笑容愈發“燦爛”,眼底卻結着冰,“我好久好久沒睡過這麼‘安穩’的覺了,這次睡得可‘舒服’了!”
“舒服”二字咬得格外重。話音未落,左拳“砰”地一聲狠狠砸在老頭的破桌子上,震得舊書羅盤亂跳!右手“啪”地將一張灰白色、邊緣磨損的“驅邪符”狠狠拍在桌面上!巨大動靜嚇得老頭手一哆嗦,飯盒“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面條撒了一地。
“老神仙,”凌正俯身湊近,笑容消失,只剩冰冷怒意,聲音壓得極低,“你給我解釋解釋,爲什麼我夢裏那只‘鬼’跟我說,你這符是劣質品啊?嗯?它還拿着這張紙嘲笑我!你賣給我的,到底是驅鬼的符,還是給鬼擦屁股的紙?!”
幹瘦老頭低頭看清桌上徹底失效、毫無靈光的符紙,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煞白!說時遲那時快,他眼睛猛地一翻,捂着胸口,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痛苦呻吟,身體就往旁邊歪倒——標準的裝心髒病突發!
“想裝病?”凌正冷笑,變戲法似的從褲兜掏出一個小藥瓶,擰開蓋子,“小爺我特意帶了速效救心丸!來,張嘴!保證藥到病除!”說着就要去掰老頭的嘴,動作又快又狠。
“別別別!真別!小祖宗!饒命!”老頭一看對方來真的,瞬間“病”好了,頭搖得像撥浪鼓,雙手死死捂住嘴,聲音都帶了哭腔,“我沒病!沒病!錢!錢退給你!全退!一分不少!雙倍退!求您高抬貴手!”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要掃碼。
“老登!”凌正把藥瓶往桌上一拍,發出脆響,“那兩百塊我不要了!我今天非把這瓶藥給你灌下去不可!死了我再賠你錢!過兩天新聞頭條我都給你想好了:‘十八歲小夥兒爲救心髒病突發老人緊急喂藥,因缺乏急救知識致老人不幸身亡!’多感人啊!還能給我頒個見義勇爲獎!”他作勢又要上前。
“我錯了!我坦白!符是我瞎畫的!”老頭魂飛魄散,脫口而出。兩人頓時在小小的算命攤前扭作一團。一番雞飛狗跳後,老頭藥沒吃下去,攤子底下暗格裏藏着的厚厚一沓嶄新的、同樣劣質的黃符紙,全被凌正抖摟出來,散落一地!周圍早起買菜、遛彎的吃瓜群衆迅速聚攏,指指點點,有人掏出手機準備報警。
眼看有人已經撥號,凌正眼疾手快鬆開老頭,迅速整理了下衣領,朗聲對人群道:“各位兄弟姐妹叔叔阿姨!誤會!都是誤會!這老頭是我鄰居家妹妹的爸爸的哥哥的孫子的二大爺!年紀大了不在家好好享福吹空調,非得跑這兒來坑蒙拐騙!我是專門來帶他回去的!謝謝大家關心啊!不用報警!家事!家事!”說着,一把拽起驚魂未定、腿腳發軟的老頭,撥開人群就往外溜。“各位!這老頭的‘道具’我等下回來收拾!大家千萬別‘幫忙’啊!散了散了!”
五分鍾後,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一老一小回到一片狼藉的攤前。凌正大馬金刀坐在“大師”椅上,手裏捏着厚厚一沓嶄新的黃符紙,慢條斯理地數着,眼神斜睨着外面小板凳上坐立不安、如喪考妣的老頭。
“老實交代,”凌正聲音冷硬,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這些符紙哪兒來的?不說實話,我馬上打電話讓警察請你去局子裏喝兩天茶,宣傳封建迷信外加詐騙,夠你喝一壺的!再給你按個擾亂社會治安!”
“我說了……說了就不報警了吧?”老頭哭喪着臉,山羊胡子都在抖。
“廢話!快說!再磨嘰,信不信我直接把你沉護城河裏喂王八!”凌正作勢又要站起。
“是……是一個穿着道袍的小孩兒……大概十二三歲……”老頭縮着脖子,聲音發顫。
“小孩兒?你糊弄鬼呢?”凌正眼神一厲。
“沒有!絕對沒有!千真萬確!”老頭嚇得一哆嗦,“我……我前段時間身體老出毛病,心慌氣短的,去醫院又沒查出來啥。我老伴兒迷信,逼我去看‘大仙’。結果路上……遇到了那位小神仙!他穿着藏青色的舊道袍,扎着發髻,看着年紀小,可那眼神……亮得很!他說我和他有緣,要‘救’我一命,給了我一張符紙讓我貼床頭……”
“當時半信半疑,回去貼了。您猜怎麼着?”老頭仿佛想起了神奇時刻,語速快了些,“一覺睡到大天亮!渾身舒坦,啥毛病都沒了!跟換了個人似的!我就趕緊按他留的電話打過去道謝,問他這符賣不賣?想買點給家裏人備着。小神仙一開始說不賣的,說這是師門的東西,不能輕傳。我就求啊……一把年紀了,差點給他跪下……後來他就開始板着指頭算,眉頭皺得緊緊的……”
“算完還是搖頭,說算不出具體啥緣。不過他說要符可以給我幾張,說不定就能‘撞’到該來的緣分。但是他又說不能真的給我師門秘傳的符籙,所以……所以他就隨便找了點普通的黃表紙,用……用紅墨水兒給我畫了這些……”老頭聲音越來越小,心虛地低下頭。
“後來我看這符紙有這麼多,”他指了指地上那厚厚一沓,“扔了怪浪費的,幹脆……就……就擺個攤,賺點煙錢。把那本家裏壓箱底的老書拿出來裝裝樣子。見人就看對方有沒有錢,像你這種……一看就是有錢還裝窮的主兒,就賣一張。反正……多少也……也有的用處……”他越說越沒底氣。
“道士小孩兒?普通黃表紙?紅墨水?”凌正總結着關鍵信息,眼神銳利,“怪不得是劣質品!用劣質品撞緣?”他腦中飛速運轉,一個念頭閃過。“你說的小神仙現在在哪?立刻!馬上!給他打電話!就說你可能找到他要找的‘緣’了!現在!打!”他語氣急促,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頭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指着凌正:“對啊!我給那麼多人看過‘事兒’,就你回來找事兒!還鬧這麼大!說不定……你就是那個‘緣’呢!”
“廢話少說!快點打電話!”
老頭手忙腳亂掏出他那部屏幕碎裂的老舊智能手機,手指哆嗦着在油膩的屏幕上劃拉半天,終於翻找出一個號碼,撥了出去。電話響了兩聲,被秒掛。在凌正冰冷眼神的逼視下,老頭額頭冒汗,硬着頭皮第四次撥打。漫長的等待音後,電話終於接通了。
“無量你個天尊!”一個正處於變聲期、暴躁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的少年音怒吼着炸出聽筒,“道爺我正緊要關頭呢!輸了你負責啊?!你最好是有天大的事兒!要不然道爺我今晚就施法咒你!”
“小神仙!小神仙!是我是我!老頭子我啊!”老頭趕緊對着話筒喊,聲音帶着哭腔和討好,“您要找的那個‘緣’!我好像找到了!他這會兒……正打算揍我呢……您快來救命啊!”
“嗯?緣?這就找到了?”電話那頭聲音瞬間拔高,遊戲背景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急切,“男的女的?多大?幹啥的?爲啥揍你?現在人在哪?”連珠炮似的發問砸了過來。
“小道長,”凌正一把拿過老頭手機,聲音沉穩有力,壓下了背景的嘈雜,“我們在城東天橋底下,李老先生的算命攤。不過道長您先不用急着過來,我有些關於我自身的問題,想先在電話裏問清楚,您也可借此判斷我是否您所尋之人。”他需要先探探底。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少年的聲音冷靜了些許,但仍帶着一絲急躁:“居士請講。”
凌正示意老頭走遠點,自己走到橋洞邊緣無人處,確保無人能聽,開始向小道士詳細敘述自己身上的怪事:詭異夢境首次出現的時間、夢中被各種道教法器砸臉的恐懼、被虛影翻來覆去胖揍的痛苦、三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分身、那條令他本能憎惡的黑龍,以及今天符籙失效導致“加量不加價”的毒打。語氣充滿了真實的委屈、無奈和深深的困惑。末了,他提起了童年那個邋遢老道士的詭異話語。
電話那頭的明心越聽越心驚,越聽越迷糊。“居士,您確定從未系統學習過、甚至很少接觸這些道教器物、姿勢和術語?卻在夢境中如此清晰、持續地呈現?除非您前世是道家前輩?但即便是轉世,也不該有如此具象且持續的夢境糾纏。這不合常理……難不成是魂魄本身出了問題?”小道士的聲音充滿了專業性的困惑,“居士,要不然,您把生辰八字告訴我,我簡單幫您測算一下?或許能窺得一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