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焦灼中緩慢流逝。
足足枯坐了一個時辰,就在薛昭幾乎要放棄時,手中的魚竿猛地一沉,魚線瞬間繃緊,水下傳來一股不小的力道。
薛昭精神一振,收斂心神,熟練地開始溜魚。
他年紀雖小,但上輩子卻是個連媳婦喊出‘勞資蜀道山’也不會回頭的釣魚佬,釣魚的技巧早已純熟無比。
沒多久,一條黃顙魚被他提出了水面,在草地上活蹦亂跳。
薛昭捧起魚掂量了一下,約莫有一斤重。
他不敢耽擱,將魚小心放入竹簍,收拾好漁具,就立刻快步朝家裏趕去。
此刻,他只想盡快讓父親喝上一口鮮美的魚湯。
推開家門,藥味依舊。
薛昭深吸一口氣,臉上努力擠出一個輕鬆的笑容,提着竹簍走進父親的房間。
“爹,您看!兒子釣到了你最喜歡吃的顙魚,足有一斤重呢!今晚就給您熬魚羹喝!”
薛如鬆靠坐在床頭,看着兒子額角的汗珠和竹簍裏還在翕動着鰓的鮮魚,眼中閃過一絲心疼,不過更多的還是欣慰。
他溫和地笑了笑,聲音依舊虛弱:“好啊,昭兒有心了。”
說完,他又轉頭對一旁守着的龐氏說:“娘子,帶仙兒去把魚收拾了吧,我想和昭兒說會兒話。”
龐氏會意,知道丈夫有話要單獨交代兒子,便拉起眨巴着大眼睛的薛仙兒,提着竹簍默默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房間裏只剩下父子二人。
薛如鬆指了指床邊的凳子:“昭兒,坐。”
薛昭依言坐下,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父親要說什麼。
薛如鬆沒有立刻提及病情,而是像往常一樣,開始了學問的考校。
他沉吟片刻,問道:“‘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你且說說,此句何解?”
薛昭聞言,正襟危坐,不假思索地答道:
“回父親,此言深意,在於闡明孝道之真諦。
尋常人以爲,孝便是冬溫夏凊、昏定晨省,悉心照料父母起居。
然,此僅爲‘事親’之小孝。
古人所言大孝,在於子女能善於繼承父母的志向,善於續成父母未竟的事業。
使先人之高尚心志有所寄托,未竟之功業得以延續。”
薛如鬆眼中亮光一閃,微微頷首,顯然對兒子的理解十分滿意。
他接着問道:“好,那我再問你,君子讀書,所爲何來?”
薛昭不假思索地答道:
“《孟子・盡心上》有雲:‘窮理盡性,以至於命。’
君子讀書,旨在探究萬物之理,通達人性之本,進而領悟天命之所歸,完善自我之人格。”
“好!”薛如鬆聲音提高了一些,“那麼,讀書人又該何以立世?”
薛昭目光堅定,朗聲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男兒立於天地間,當效法天道,剛毅堅卓,奮發圖強;亦應取法地道,增厚美德,容載萬物。
如此,方能齊家治國,利澤蒼生。”
三問三答,薛昭的回答不僅引經據典,更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展現出遠超年齡的學識與心性。
薛如鬆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是激動,也是最後的回光返照。
他看着眼前這個聰慧的孩子,心中最後一點擔憂也煙消雲散。
“昭兒,你很好...比爲父想象的還要好。”薛如鬆說完,咳嗽了幾聲才緩緩說道,“爲父有一事,想與你商量。”
“父親請講。”
“明日我想請族長和族老們見證,正式將你收爲養子,將你的名字寫入薛家族譜。
從此,你便是我薛如鬆名正言順的兒子,由你來繼承我薛家的一切。
你以爲如何?”
薛昭聞言,心中一震。
隨即,他立刻明白了父親的深意。
在大雍朝,想參加科舉考試有一個硬性條件,那就是考生必須詳細說明個人和家庭情況,並且這些信息必須與族譜記載完全相符,以確保身家清白。
自己作爲來歷不明的養子,若無名分,將無法參加科舉。
父親這是想用最後的日子,爲他鋪平未來的科舉之路啊!
“父親!”
薛昭站起身,毫不猶豫地跪下,
“孩兒願意!孩兒早就將父親、母親視爲親生父母,將仙兒視爲親妹!
能入薛家族譜,是孩兒的榮幸!
孩兒也早就想參加科舉,光耀門楣,不負父親平生所望!”
在這古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即使他的靈魂來自後世,可是他心中對功名的渴望一點也不弱於這個世界的任何人。
薛如鬆欣慰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好,好孩子。”
說完,他指了指靠牆的那個舊書箱,
“爲父一生清貧,沒什麼值錢的東西留給你。
唯有那一箱書籍,是我畢生心血。
每一本書上,都有我研讀時寫下的注解和心得。
你日後定要用心研讀,好好愛惜。
若能領悟其中十之五六,考取秀才功名,當如探囊取物。”
說完,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了出來,甚至在手帕上咳出了一灘的血。
“父親!”薛昭連忙站起身,來到床邊拍着父親的後背。
“昭兒,爹怕是不行了。
我走之後,這個家,就托付給你了。
你要替爹照顧好你的母親,還有妹妹!”
聽到父親這如同遺言般的囑托,看着那張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的臉,薛昭一直強忍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瞬間決堤。
他緊緊握住父親冰涼的手,痛哭失聲:“爹!您別這麼說!您會好起來的!您還要看着孩兒考秀才,考舉人呢!爹!”
少年把臉貼着父親的手背,哭聲悲慟而無助,充滿了對即將失去至親的恐懼與不舍。
薛如鬆聽着兒子的哭聲,眼角也滑下兩行清淚。
他輕輕撫摸着薛昭的頭,聲音微弱卻充滿期望:
“昭兒,男兒有淚不輕彈。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真能考中舉人,乃至進士及第......
一定要回來,到爹的墳前,親口告訴爹一聲。讓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知曉這個好消息。”
這番話,如同最後的催化劑,讓薛昭的悲傷徹底爆發。
他伏在床沿,肩膀劇烈地抖動着,哭聲哽咽,幾乎喘不過氣來。
薛如鬆看着兒子如此悲慟,眼神裏充滿了愛憐。
“我,真想多活幾年,親眼看着你青出於藍啊!”
如此想着,一行清淚從他眼角滑落,滴在被褥之上。